扫墨领着罗云瑾直奔坤宁宫。
外殿一切如常,曲廊内宫人来来往往,脚步轻盈。花障上爬满茂盛的花藤,罩下婆娑碎影,风过处,落英缤纷。
踏进穿堂,气氛陡然一变,内殿守卫森严,进出的近侍脚步匆忙,个个一脸如梦似幻的表情,好像在做梦似的。
哐当一声,两个宫女迎面撞到一起,手中的漆盘跌落在地,金黄的枇杷果咕噜咕噜滚到罗云瑾脚下。
金兰喜欢枇杷,觉得黄澄澄的很漂亮。
罗云瑾俯身,捡起地上的枇杷,拍干净尘土,双手仍在轻轻发颤。
扫墨低声呵斥宫女“仔细点,别吵着圣上。”
宫女躬身谢罪,捧着漆盘退下。
扫墨站在门廊前,往里做了个虚请的姿势“你进去吧。”
内殿空无一人,轩窗大敞,夏风裹挟着泼辣的香气涌进屋中,帐幔高高扬起,满屋呼呼风声。
罗云瑾脚步虚浮,踏进内殿,一步一步挪到暖阁前。
暖阁的窗关着,轻纱半卷,光线昏暗,金砖地上浮动着斑驳的暗影。
一道背影立在床榻前,宽大的玄色织金常服,金龙翼善冠,身影清癯瘦削,微风拂过,肩膀轻轻颤了颤,仿佛随时可能栽倒。
罗云瑾的目光从朱瑄身上一掠而过,微微向下,落在床榻之上,双拳攥紧,掌心渗出血丝。
金兰躺在那儿,还是十年前的模样,杏脸桃腮,面若芙蓉,乌黑的长发铺满床头。
她一直都在,好像只是睡着了,可是没有呼吸,没有脉搏,太医宣告她因病而亡,朱瑄将她藏了起来。
浑身力气霎时抽尽,眼前发黑,罗云瑾踉跄了几下,倚着门站稳,喉头腥甜,咳出一口鲜血。
朱瑄没有回头,淡淡地道“你来了。”
罗云瑾抹去唇边血迹,一手扶着墙,深一脚、浅一脚,蹒跚着走进内室。
朱瑄凝望着榻上沉睡的金兰,眼神温柔“我知道她会回来,我就知道她回到你我的过去,该回来了。”
他原以为去年她会回来,可是她一直没有苏醒的迹象,每天几名太医日夜轮替守候,没发现一点异常,她依旧毫无声息。
她回来晚了,他觉得自己可能等不下去了他已经安排好了后事
朱瑄甚至给自己选好了入殓的衣裳,她亲手给他做的一件里衣,她懒散,又忙着打理宫务,这些针线上的活计从来都是宫女做,偶尔来了兴致才给他做些小物件,他让宫女一样样收着,走的时候带在身边,也是个念想。
就在这个时候,她要回来了。
虽然晚了点,只要能等到她回来,哪怕团聚的时光只有短短一瞬间,也是值得的。
朱瑄苍白的面孔上缓缓扬起一丝清淡的笑容,神情平静。
罗云瑾颤抖着走到他身边,凤眸一眨不眨地望着金兰,轻声问“为什么给我机会”
十年之前,朱瑄知道她开始一次次昏睡不醒,预感到她即将离开,故意打发他去辽东,不让他见她最后一面。
十年之后,他远在藩地,朱瑄居然派人通知他,要他及时赶回来。
朱瑄轻轻咳嗽了几声“她回到过去,再睁开眼的时候,我已经老了,我不想吓着她。她刚从过去回来,你是她过去认识的人,也应该在场。”
罗云瑾唇角轻轻一扯。
他们的人生互相交错,二十二岁的金兰彻底陷入沉睡,回到他们的少年时,在过去的时光中待了将近十年。
十年过去,他们已经老去,金兰还是如此年轻,她将从过去归来。
从这一刻起,他们的人生才真正对等。
一切重新开始。
两人立在榻前,静静地等待着那双清亮的眸子再次睁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只有半个时辰,又好像不止,榻上的人眼睫轻颤,唇间溢出一声微弱的嘤咛声。
两人手脚僵直,血液凝固,呆呆地望着她。
金兰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梦见自己游走在富丽堂皇的殿堂内,到处都是哭声,宫人们跪倒在庭前廊下,朝着一个方向叩拜嚎啕。
他们在哭什么
她好奇地跟过去看,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仰面躺倒在杏树下,衣襟前血迹斑斑,峻挺的面容掩映在一片杏花花瓣中,一双狭长的凤眸,美得满树杏花黯然失色。
他好像很伤心的样子,凤眸倒映着漫天星光。
金兰拍拍他的脸,围着他转了好久,继续飘荡。
内殿空空荡荡,黑魆魆的,穿黄袍的男人坐在床前,低头咳嗽,床上躺着一个女子,他拉着女子的手,一遍遍叫她的名字。
“圆圆记得回来找我一定要回来”
黄袍男人叫了很久,几个内官小心翼翼地走进内室,跪在地上大哭,求他振作,求他节哀,他好像什么都听不见,抬手轻轻抚摸女子的长发。
一个月后,金兰还在宫殿里飘荡。
她看到男人把女子藏了起来,看到他每天早上从穿堂走过,回头看一眼走廊的方向,怔怔地出一会儿神之后才继续往前走,看到男人和大臣商讨国事,夜里坐在灯前批改奏折,忽然对着案前一对摩睺罗发怔。
春去秋来,男人换上了厚厚的皮袄,每天晚上入睡之前,他都要宫人灌满一只汤婆子,塞进锦被,温柔地拍两下。
金兰觉得男人看起来有点眼熟。
还有点可怜。
他五官俊秀,笑起来的时候肯定很好看,不过他从来不笑,宫人想方设法哄他高兴,他不为所动,每天早早起身,一个人坐在书阁处理政务,接见大臣,遍览群书,晚上又接着召见内臣或是批阅奏章,一日复一日,简单无趣。
金兰看了很久,很想逗一逗他。
比如摇摇他的胳膊,或者踮起脚亲亲他的脸。
她偷偷亲他。
男人似有所觉,忽然站起身,怔怔地望着她所在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