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宸点了点头:“看得出来。”
颜缘贴近他耳朵,就将自己从窗户看到的情形说给他。
钟宸神色不动:“我哥不喜欢别人乱动他东西。”顿了顿:“不过,有件事情,我的确需要再次确认。”
他转身上楼进了哥哥的房间,在床下找出一口干干净净擦拭一新的棕色小皮箱,抱到窗前书桌上,轻轻动动手指,皮箱“吧嗒――”一声打开。
看清箱子里的那些小玩意儿,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继而长长出了一口气。
这晚王玉芳家团年宴,钟家举家前往,颜缘这才见识了什么叫通家之好。
干妈一进屋,就钻进了灶房,油瓶酱罐熟悉得如同自家。王叔叔揽了干爹去看他新做得的鱼舀子、虾篓子和鹅毛浮漂。“你上回那条大鲤鱼不是没弄起来吗还折了一根鱼竿。我又给你做了根,你来看称手不称手。”两人勾肩搭背去了里屋,一会儿拿了几样渔具出来,放在太阳底下评头品足,跟看珍宝似的。钟万简直笑得合不拢嘴,比挣了大钱还高兴,嘴上难得叼了一根烟,耳朵上还别了根。只他抽烟动作不熟,烟灰燃了老长也不知道弹一弹,一说话烟和烟灰直抖,别提多滑稽了。
颜缘偷偷捂嘴笑,她从没见钟宸父亲这么不讲究的样子。钟宸一见她那小模样和乱飘的眼光就知道她在笑什么,伸手弹了她脑门儿,“嘣儿――”的一声响。颜缘自觉失礼,又不肯依,非要弹回来。钟宸坐在凳子上左扭右扭不给她弹,看她气呼呼地不依不挠,围着他直转着圈儿,一双杏子眼亮晶晶地盯着他脑门儿,跟个围着主人讨骨头的小哈巴狗似的,不由笑出了声。
小时候的颜缘怎么这么好玩!
王玉芳眼睛还有点红,低头端了花生瓜子糖果出来,跟大家打了声招呼,瞥了一眼正在笑闹的钟宸和颜缘,咬了咬唇,一扭身又钻进灶房。
钟宸自然看见了,便推哥哥进去帮忙,哥哥跟进去又被王阿姨推出来:“统共这么大个灶房,三个人够了,要你来做啥”
不一会儿堆盘叠盏摆了一大桌,大家围坐着热热闹闹开了席。
两家大人到了一起,简直奔放到极点。干爹和王叔叔笑话不断,彼此打趣、玩笑,什么陈年往事都拿出来一通乱说。听得颜缘眼睛鼓鼓的,腮帮子都忘记嚼了。
王叔叔正说着两人年轻时候的淘气事儿:“有一年下大雪,长江边垫那么厚雪的,这辈子我只看见过那么一次。钟万非要拉我去雪地套鸟,我俩穿了最厚的衣服,在雪地上支了两个竹编簸箕,洒了谷子,趴了半天,一个鸟也没套着。把钟万冻得哟,走路直打摆子,上下牙巴“科科科、科科科……”他学着那副样子,活灵活现:“回来时路过咱家后面那水井,腿冻木了走路不利索,又一下戳进井里。他干脆歪井里不起来,喊‘妈哟,井水比老子身上还暖和些。’\"
地下水泉眼,的确是冬暖夏凉,冬天十多度的水温,可不比零度天气暖和
钟万也笑嘻嘻地:“我那算什么哪有你哥子遭得脆”
他指了指王叔叔:“这家伙看了大半天的雪,晚上就成睁眼瞎了,又红又痛睁不开眼。我急得赶紧买眼药水来,进屋一看,他还搂着媳妇儿不正经:‘媳妇儿,这下我看不到你,只有摸你了哟。’”
王叔叔白他一眼:“你又乱编。”
钟万一拍桌子:“我儿个扯谎。”意思是我扯谎我就是你儿子。
众人轰然大笑。
干爹最后喝得走不动道,干妈干脆照顾他在王家睡下了。王家为钟家人专门留有房间,备了衣服鞋子、毛巾、牙刷、洗脚盆。据说钟宸、钟星小时候经常在这里住,这么近都不回家。
这么亲密的两家人,前世竟以王玉芳和钟宸离婚、钟星一生伤情为结束,真是世事难料。
王玉芳扯了扯钟宸衣袖,终于和他开口说了话:“钟宸,我还有话想说。”
玉芳这执拗劲儿,钟宸微微叹了一口气。这次,他没有叫上颜缘,默默随她走到屋后竹林。星光幽微,竹影浓黑如墨,隐去二人身影神色,钟宸对着一片深邃的黑暗,仿佛对着一片虚空,只听到自己心跳声,比平常略快,却是极稳。
只是酒精作用罢了。
王玉芳的声音似乎很空灵:“你以前从来没说过好听的话。现在我想听一听,听你再说一次真的喜欢过我。不然我也太冤了。”
钟宸提了一口气,慢慢道:“你还记得那年,你被校外一群小流氓缠上吗我和我哥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我从来没有那么生气,也从来没有那么充满力量。我想,我就是那以后发觉我们的兄妹之情起了变化。从那后,我满心满眼都是你,恨不得马上长大,挣很多钱,盖大房子、打新家具来娶你。”
黑暗中,玉芳“刷”地留下眼泪。
她怎么能不记得这辈子她也忘不了那一天。小流氓被打跑了,钟宸却受了伤,额头血不停往外流,鲜红又浓酽,流在地上似乎立刻就要凝固。她慌得要死,拉了衣襟给他擦,却仿佛怎么擦也擦不完。她的眼泪也是,哗啦啦如水龙头似的往下淌,怎么擦也擦不赢。
从前,她总觉得钟星是个大人,她和钟宸还都是毛孩子呢。钟宸会捉知了用线绑了腿来哄她高兴,钟宸会在楠竹林里扣了簸箕给她抓竹鸡玩,钟宸会在课堂上揪她的辫子却装作一本正经,钟宸也会攒了一星期的钱来给她买糖果吃。可那天看着钟宸流血的面容,她陡然发现,他是个男人,而她是个女人。
钟宸发了一天一夜的烧,说着胡话,嚷着玉芳快跑,快些跑。
她从没见人那么滚烫过,她以为他要死了,他伤的是头部!
她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傻念头:他死了,她也不活着。
万幸钟宸第二天就退烧了,伤势恢复还挺快。从那后,她满心满眼都是钟宸,在课堂上老走神看他,书再也读不下去……
钟宸清亮的声音在身边响起:“玉芳,那时我也才十六七岁,能有多大力气一群小流氓,我哥一个人打趴下四个,我只打跑两个,还不小心挂了彩。醒来看到你心疼的样子,我心里还特别得意。却没有想过,真正能保护你的人并不是我。事实上,如果不是前两年偶然发现,大概我这辈子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时我哥受的伤比我重得多,但是他撑着,愣没让我们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