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是个极其成功掮客,所谓掮客就是靠过硬信誉度和强大情报网做生意。我猜这么多年来秦川一直没让你从他关系网里漏出去,至少他能让你一直记着有他这么一个人,所以两个月前他再次出现时,你也不会感到特别惊讶,同时接受了他委托你把人骨头盔转交给万长文提议,因为它是你脱离现在这种生活重要契机。”
“你们公司经常下恐怖仿真鬼屋设备海外订单,有自己报关渠道,这对秦川来说非常重要,否则他应该很难把人骨头盔这种东西运回境内。但可悲点在于就算你顺利拿到了这个头盔,也根本没有地方收藏它你跟公公婆婆同住,个人空间得不到丝毫尊重,警方在你家调查绑架案时候我看见你婆婆翻你衣柜轻车熟路,想必平时她进你们夫妻卧室也不会敲门;办公室是很多人藏东西好地点,但工作性质决定了你经常在各个公园、商场、游乐场来回跑,万一同事翻你东西,头盔就很容易露馅。电动车后箱空间不够,小布包装它太显眼,家里车后备箱又要冒着被老公发现风险;万般无奈之下,你于两个月前申请了游乐园鬼屋筹备项目,因为在鬼屋里,没人会怀疑半空中那个人头不是假。”
“你说什么我不知道,”彭宛手指紧紧绞着,沙哑说“什么人头,什么头盔,我只是个给老板打工”
“不承认也没用,彭宛。”吴雩淡淡道,“这种事情不怀疑便罢,一旦去查就很容易找到证据。你经手对外订单,报关文书,物流材料,交接记录那个被你装在机关里人骨头盔已经被我们同事找到了,只要送去技侦检查,上面绝对布满了你指纹,你怎么可能跑得掉”
彭宛双眼霎时睁大了,嘴巴抿得毫无血色。
“我猜秦川之所以选择你,是因为他知道你并非对万长文行踪一无所知。”吴雩语音稍顿,说“我不知道你跟你父亲之间是怎么交流,但我猜你见识到了他有多富,毒品生意来钱多快。万长文是带你脱离眼下这一潭死水唯一指望,但你也知道,一旦你跟你儿子失踪,陶家跟警察都会同时炸锅,你父亲不会接受被无数警察闻风尾随而来你,就像他当初在警察攻进村时,毫不犹豫把你扔下了船。”
“所以你必须想办法金蝉脱壳,同时向万长文证明你有能力有手段,配得上做他女儿,配得上跟他回缅甸,不会成为他偷渡出境累赘。”
“所以我策划这个绑架案绑我自己干嘛用这么极端办法”彭宛仿佛听到了非常荒唐笑话“我不能先离婚再偷偷消失吗我不能假装带孩子去旅游失踪吗我不能”
“景区失踪是能上热搜,动静太大而且不可控;离婚耗时太久,陶家人会拼命跟你争孩子抚养权。万长文不会冒险来帮你,更重要是他计划偷渡应该就是在最近了吧不然你不会这么突然地开始行动。”
彭宛一时语塞“那、那我就不怕他们报警吗老陶一旦报警我不是暴露得更快而且万一绑匪伤害我儿子怎么办,这些常识你有没有想过”
“想过,所以一度觉得你相当聪明,不愧是吃技术饭。”吴雩这话倒平铺直叙,完全没有任何讽刺“如果被绑架只是你而没有你儿子,你公公一定会坚持报警,谁也别想说动他把四十四万拿出来。如果赎金定得太高,超过了陶家所能支付价格,那么他们最多痛哭流涕半天就会报警,警方同样能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你失踪了。所以你把你们母子赎金价格定得很巧妙,一张彩票换回宝贵心肝大孙子,虽然心痛但也能咬牙承受,因此陶家人报警可能性微乎其微,无限趋近为零。”
彭宛尖叫道“但陶正庆报警了你知不知道我们母子俩差点被撕票你看看我这伤你看看”
“好好说话别脱衣服。”吴雩叹了口气,说 “撕票是因为绑匪拿赎金时出了意外,他以为自己被人拍下来了,所以连钱都没拿就紧急撤离了游乐园。而警察得知你被绑架也纯属偶然,只是因为你婆婆在大街上失声痛哭,恰巧巡警路过发现,在盘问她同时从垃圾桶里搜出了钱袋,否则你婆婆大概是打死也不会说。”
彭宛一下僵在那里,整个人愣住了。
“他们没有报警”她喃喃道,“不是他们报警”
“对,不是。”吴雩伤感地望着她,“如果这能给你一点安慰话。”
彭宛呆呆回视他,不仅那张惨白脸,仿佛全身都被冻住了,说不出话来。
“如果没人在绑匪拿钱时拍照,如果你婆婆大哭时没有巡警恰巧经过,那么以陶家人对警方强烈不信任来看,起码会再坚持三四天才报警而你殚精竭虑争取来这三四天空白期恰好够你带着孩子、带着人骨头盔逃之夭夭。等警方折腾一大圈查出丁盛、邓乐、再顺藤摸瓜抓住你老公时,所有人都会以为是你老公出轨偷情勾结外人,才害死了自己老婆孩子。到了那个时候,估计你已经跟万长文偷渡出境改名换姓,在金三角开始新生活了。”
“你一定为策划这次行动考虑了很多吧,彭宛。我猜你在冒充陶正庆跟绑匪沟通时,再三叮嘱过他这只是做戏,不要真伤害人质,所以当丁盛以为陶正庆报警时他才会那么震惊和愤怒,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被同伙出卖了。”
吴雩向前略微探身,平视着彭宛失魂落魄眼睛,有些滋味复杂感慨“这个计划本该非常完美,所有人都被你利用在股掌中,如果不是一连串突发状况令它彻底失控了话。”
彭宛发着抖嘴唇动了动,终于从刚才那震惊失落、难以置信、五感交杂情绪中突然惊醒,语无伦次叫起来“不,不对,不是我冒充我老公找绑匪你没有证据,你不能乱说”
“彭宛。”吴雩又叫了声她名字,尾音无可奈何“我刚才就说了,你策划所有事情都是不怀疑便罢,只要怀疑就一定能查出证据。如果我让技侦全面梳理丁盛硬盘、网盘、数据流量记录,顺着时间往倒溯,肯定能找到你平时是怎么找他策划这一切;然后一条条查聊天时间,一条条看对话i,再逐一对比陶正庆日常行踪,总能找出他不在场证明。”
“只要有一条聊天消息显示i在你家,而你老公能证明自己当时在开会,那么陶正庆所有嫌疑就会被推翻。”吴雩直直望着她通红眼睛“技术是不会骗人,彭宛,只有人才会。这世上最该防是枕边人,最防不住也是枕边人。”
步重华眼神微动,似乎向吴雩方向一瞥,但目光半途中就生生顿住了,数秒后一寸寸收了回来。
彭宛就像被彻底抽掉了最后一根骨头似,完完全全瘫在地上,眼珠直勾勾盯着吴雩。她黑眼珠明显小于眼白,有一瞬间步重华以为她要突然发疯冲上来攻击吴雩,但他刚抬手想把吴雩拉到自己身后,就只听低沉、短促笑声从她鼻腔中断断续续发出来,就像粗粝铁钩刮过冰面,随即变成了混合着哭腔歇斯底里大笑。
彭宛全身发战,手脚痉挛,慢慢后仰到墙上,凌乱头发抵着发霉墙。她望着灰暗阴霾虚空,仿佛亲眼看见了最讽刺有趣、最荒唐可悲喜剧,嗬嗬大笑震出满口血腥,一声声尖利得剐人耳膜。
“彭宛,”吴雩似有不忍,挪上前半步,被步重华一把拉住了“彭宛,你”
“妈妈”
彭宛身侧那小小黑影终于蠕动了一下,不知是梦呓还是哀叫,一开始轻得两个警察都没发觉,但彭宛立刻猛地扭头。
“我好难受,妈妈”
那瞬间彭宛像被人拔了电源,什么动静都没了,所有癫狂都戛然而止。
她就这么望着自己腿边孩子,然后慢慢伸手把他紧抱起来,贴在怀里,剧喘了好几下,终于爆发出歇斯底里痛哭。
吴雩缓缓向后坐倒,靠在步重华肩窝里,精疲力尽地闭上了眼睛。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她”步重华低声问。
吴雩微扭过头望向他,眼底深处有些悲哀“你知道她为什么问家人要四十四万四千四百四十四赎金吗因为十五公斤黄金。”
“十五公斤黄金”
“对,三十年前万长文潜逃时,为了保住一筐十五公斤金条,把四岁彭宛扔下了船。当年黄金价格是一盎司300美金整,15公斤是5291盎司,总价值十五万八千七百三十美元,而出事当天美金人民币兑换价格是1比28。”吴雩苦笑起来“四十四万四千四百四十四人民币,是一个被父亲扔进水里小女孩价格,也是彭宛这辈子永远耿耿于怀坎。”
步重华愕然怔住了。
“三十年过去了,那个四岁小女孩却还是过不去她还是想知道一个孩子在父亲心里可以价值多少。”
仿佛一股酸苦热流涌上咽喉,步重华喉结剧烈滑动两下,喘息着回头望向他灭门仇人女儿。
“宝宝,我宝宝,”彭宛用力抱着她幼子,泪水成串打在小孩脏兮兮衣领上“我心肝宝宝”
“你既然爱自己孩子,为什么要带他投奔万长文”许久后步重华终于开了口,这是他第一次用还算正常口吻对彭宛说话,尽管压抑着隐隐沉痛和愤怒“你知不知道偷渡有多危险,一路上会死多少人,而当毒贩最终都是什么下场”
彭宛颤栗抽噎,只摇头无法出声。半晌她终于竭力抬起头望向高处那窗户,木板条中透出几丝惨淡光线,映在她涣散眼底。
“我妈从小就教育我,一定要生男孩,结婚时我婆婆也说了想要男孩。”
她搂着怀里孩子,噙满泪水笑了下。
“我生我儿子时候多高兴呀,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值了,我妈九泉之下肯定也觉得值了。老公欣喜若狂,婆婆逢人就夸,我躺在产床上看着那皱皱巴巴小男婴,觉得自己好爱他,真好爱他。”
她含着笑摇摇头,把半边脸埋在她儿子幼嫩颈窝里,喃喃道“可是我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不管重复多少遍母爱,我心里还是很恨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