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最疑惑的是那双“手套”,问燕妮:
“嫂子,你怎么会给朱一飞那种人织手套”
燕妮窘得捂脸,讪讪说那时候刚去公社念书,学校几个坏小子纠缠她,被朱一飞撞见了,挥拳就打。
“他打架挺凶狠的,那些人又知道他是副主任的侄子,不敢太还手,都被他打跑了,以后也没敢再来纠缠我……”
“所以你感激他,给他织手套”
如果是真的,那燕妮还真不是没有错处,此时非后世,男女大防,裙子短一点就都被揪作风不好。
在男生女生恪守三八线,骚聊几句就要被diss耍流氓的封闭校园里,一个漂亮女生主动给男生织手套,要么是轻浮,要么是示爱。
时隔多年,旧事重提,燕妮有苦难言,又羞又气:
“朱一飞那次逞强,以一敌六,虽然最后占了上风,也被打得不轻,鼻子淌血,到处是血,他胡乱用手抹,手套上沾满血,洗都洗不掉……我觉得不能让人家做了好事,还浪费东西,就用家里剩下的毛线给他织了一双新手套,谁知道那么巧,送给他的那天正好是他生日……他误会了!”
燕妮后悔不迭,一场血斗废了一双手套,一双手套又引发一串风波。
命定的冤孽,躲也躲不掉。
燕妮娘消停几天,又来芦庄看闺女。
天气暖和了,她也换了一身鲜亮衣裳,大太阳底下,看起来没从前那么暗冷,口气也不咋凶戾了,开启讲道理模式:
“傻妮子,我认一飞当干儿子,除了是真把他当女婿,觉得小伙人不错,剩下的还不都是为了你为了咱全家”
燕妮:……!
甘露:……!
燕妮娘拿出后世搞传销的劲头,掰开了揉碎了,给傻闺女分析形势:
“就算田国梁真提干了,当军官了,那官也得一步步从小做起,我跟人打听过了,营级才够带家属,就算姓田的小子真有本事,真能爬上去,得爬多少年”
燕妮:……
“娘就算他十年能成事,这十年你可不还得窝在芦庄,窝在白云公社窝在一飞眼皮子底下人家的二叔官是不大,县官不如现管呀,他们老朱家在公社树大根深,郭书记那么强的人,都拿他们没辙呀,真出点啥事,田国梁远水不解近渴,就凭田瘸子那窝囊样,他能护住你”
燕妮不服气,又不知道怎么反驳,木着脸装聋。
甘露不满:“婶子,我爸是支书,是燕妮的表姨夫,会护着她的,用不着怕朱克文,他一直看我爸不顺眼,我爸的支书还不是越当越稳”
燕妮娘嗤笑:“丫头,你爸是田国梁的表姨夫,不是我闺女的表姨夫,真到节骨眼上,他偏帮的人是田国梁!还有田瘸子也一样,他是田国梁的亲爹,不是我闺女的亲爹,那天在公社,一听我闺女挡了他儿子提干,立马翻脸不认人!黑心烂肺的老东西,他还有脸嚎我闺女不嫌他家穷,嫁过来当牛做马,他家刚有点起色,就丧良心!”
燕妮妈越说越气,狠戳一下女儿的脑门,骂她榆木疙瘩,不知糖甜也不知盐咸:
“你这傻妮子,还活在梦里呐还没吃够教训!”
燕妮泪嗒嗒,这件事是最伤她跟婆家感情的,公公那天的表现,还有甘大海那天的态度,都不厚道。
甘露绷着脸不说话了,燕妮娘冷笑一声,看着燕妮:
“傻妮子,娘这辈子跟田国梁是闹崩了,也不敢指望他拿我当娘孝顺,我有你弟养老,也不靠女婿,他姓田的往后不管是飞上天,还是落了地,我不沾他一根鹅毛的好处,他能好好对你,别把你撂在半道上,娘就吃斋念佛了。”
燕妮娘这趟来,没像从前那样一边倒地劝闺女改嫁,冷嘲热讽完了,又扯起朱一飞。
“死妮子!你真忍心看着他就因为这么一点事,蹲半辈子班房啊他有今天,还不都是你害的”
燕妮气恼:“我怎么害他了”
“不是你给人家织手套,送生日礼物,人家能误会你打小妈咋教育的你女孩子在学校念书,要规规矩矩,别跟那些坏小子拉三扯四,闹出丑事惹人笑话,你倒好,黏了一个田国梁不算,还拐个朱一飞!你挺有本事的呀妈当初是瞎了眼,没看出来你一肚子桃花肠!”
燕妮臊得满脸涨红,自由恋爱这年月还是稀罕事,起码在村里是如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主流。
燕妮妈咬定是女儿“轻浮”惹得祸,让她跟着一起去派出所撤案。
燕妮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去,甘露赶紧拉住她:
“嫂子,你可不能去,你去了,怎么跟我表哥交代万一他疑心你跟朱一飞那啥,日子还过不过了”
男人心,海底针哟。
燕妮踌躇,左右为难,既不忍心看朱一飞没好下场,又怕伤了田国梁。
甘露仔细分析给她听:“嫂子,你要是还打算继续当我表嫂,千万别心软去撤案,朱一飞对你做出那种事,伤害的不止是你一个人,你敢去撤案,就准备好嫁到朱家去吧,芦庄这边,田家,我爸,都难容你了,旁人的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人。”
燕妮回过神来,撤案是转着圈的打婆家人脸,打丈夫的脸,在这件事上,她没有含糊的余地。
即便如此,事情依旧朝着有利朱一飞的方向发展,拿到燕妮爸妈的谅解书以后,他当天就离开派出所,重回供销社上班。
结案卷宗上的判定是“事出有因,按家庭内部矛盾协商处理”。
田瘸头不服,喊上甘大海一起去派出所闹,被告之说定性为“家庭内部矛盾”,是因为朱家有婚书在手,如果判定婚书无效,燕妮爹娘就得背上“诈骗天价彩礼”的罪名,牢饭三年起步。
田瘸头不介意亲家蹲班房,燕妮介意,那是她亲爹妈。
事情僵持,朱家趁机摆了十桌酒席,大张旗鼓地让朱一飞认燕妮妈做“干娘”。
甘露气鼓鼓地去找卢南樵,抱怨:
“你们这些当干部的,忒不要脸了,大清都亡了好几十年,还玩官官相护那一套!”
卢南樵好笑,拉着她坐在椅子上,冲了一杯麦乳精,还拿出一个精致的大蛋糕。
“露露,你马上过生日了吧我托人从和平饭店给你买了蛋糕,巧克力味,那个糕点师傅很有名气,你尝尝看。”
甘露激动到不能呼吸。
她穿剧以后,天天被糙米咸菜折磨,已经忘了巧克力是什么味了,美滋滋地把蛋糕捧在手心里,仔细地看。
蛋糕上的浇花非常精美,用料也实在,舔一口香味浓郁,甘露舍不得吃掉,重新装回盒子里,推回给卢南樵:
“先把它寄放在你这儿,等明天正日子到了,我再来吃。”
沙雕爹土得掉渣,不晓得生日是啥,要不是只有原主一个孩子,连她的生日是哪一天都未必记得。
卢南樵笑得灿烂:“可以,明天中午去我宿舍吃吧,我提前做好菜……”
甘露听他显摆过厨艺好,期待满满,还提前去了一趟河堤黑市,买了两条桃花鳜,四根大山笋,一兜黑荸荠,一把野鸡枞,一块嫩豆腐,都是新鲜的时令菜。
卢南樵的住处离河堤不远,一座独立的小院,青砖瓦房三间,泥坯院墙顶上栽种仙人掌,密密麻麻,普遍两尺多高,根深繁茂,四季常青,既防雨水冲刷,又防熊孩子攀爬,盛夏的时候还能开出各种颜色的花朵。
甘露头一回来这儿,啧啧夸赞:
“院墙上种仙人掌,你怎么能想到这种好主意回头我跟村里人好好说说,省得他们整天去我家找空罐头瓶。”
玻璃瓶砸碎以后,一片片玻璃渣狰狞锋利,插在刚垒好的院墙顶上,防贼,防熊孩子,可惜玻璃不好找,谁家就真吃了糖水罐头,空瓶拿到供销社能换两毛钱,能买四个鸡蛋,怎么舍得白给人砸碎了插墙
仙人掌的效果不比玻璃渣差,还美化环境,开花时节赏心悦目。
卢南樵微笑,接过甘露拎来的食材,领着她坐到院中的葡萄架底下,正对着堂屋的门,足有一间房那么大面积的绿荫,下方还铺了青砖。
江南春早,葡萄叶已经舒展开,嫩绿的茎须蜿蜒曲折,甘露掐了一根咀嚼,微酸,提神。
她指着旁边跟自家同款的躺椅,问卢南樵:
“不是说给你爸用嘛,自己匿下了”
“定制了一对,我爸一个,我留一个。”
甘露不客气地躺上去,趁着卢南樵去端菜,仔细打量院子里的布置,吃货之家哟,所有树都跟吃的有关。
东边一溜三棵香椿树,手臂粗细,一看就是他来公社以后才栽种的,边上还有一棵碗口粗的桑葚树,一棵高大繁茂的洋槐树,西南角两棵孪生一样并排站着的果树,一桃一梨,桃花已经初绽,梨花还是花苞,一白一粉,春风袭来,满院清香。
甘露二话不说冲过去,挑挑拣拣折了一大把,插在空罐头瓶里,摆在美食旁边做点缀,还揶揄卢南樵:
“卢主任,你虽然是主任,也是知青,来堃县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看看你这腐败堕落的生活方式,地地道道的资产阶级享受风,你要好好反省!”
“是嘛,那像你这样还要资产阶级伺候的大小姐,要不要吊起来”
甘露吃瘪,瞪了他一眼,低头仔细看他做的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