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翕早在薄府时就写信给曾先生, 让他们从越国撤兵。前两日和玉纤阿避难时, 范翕再一次地写信催促。
曾先生等人觉得攻下越国正是大好机会, 且有吴国相助, 双方各取所需, 公子翕要他们撤兵, 不是好时机。因此诸人颇有些犹疑。但念及对公子翕的信任,曾先生和武臣们商议后, 还是不情不愿地撤了兵。
只昨日诸人看到烽火, 得知周天子已殁的讯息, 诸人惊出了一身冷汗,才觉得公子翕要撤兵,也许正是为了自保。周天子一殁,太子不登位,天下必然乱起。他们一行人跟随公子翕巡游天下已一年之久, 周洛的势力现在恐和他们无关。想日后有个好前程,这批人马如今只能依靠公子翕。
在天下乱起时, 公子翕不为了一点蝇头小利, 果断放弃越国,在曾先生看来, 公子翕能屈能伸,是个厉害的主君。
其实范翕要己方撤兵, 也是为了和越国合作。天下逐利,从未有永久敌人一说。薄宁此人,范翕还是想用用的。
只是正好碰上周天子殁的时机, 一切自然要更加小心谋算。
曾先生等人带着兵马撤兵,扎营于村外山上。泉安也带了当初留在那个镇上的卫士回来了,他得知公子遇难,急急来援,半途上和曾先生的兵马相遇,也算不错。而范翕从泉安口中得知,成渝等一批卫士当初为躲楚宁晰的追捕,带着薄宁走了另一条险路。成渝和薄宁这些人要和公子汇合,恐还要等些日子。
范翕点了头“无妨。”
他沉思一瞬“相信诸君已经知道父王薨的消息了,翕想请教先生们该如何自处。”
诸人连说不敢当,他们却早已习惯了公子翕的礼贤下士。公子翕如此温柔,诸人带着笑,心情愉快地跟随着公子翕进了屋舍谈话。
借宿的这家老妪回来后便傻了眼,发现自己的院子里多了许多衣饰华丽的人,有卫士、有侍女、有老有少村子的人都围在院外窃窃私语,因今天进山打猎的人发现有军队驻扎在了此地。老妪诚惶诚恐,不知是何方贵人驾到。
老妪不安间,倒是看到侍女一个个面色古怪下,一个女郎从自觉院子两家屋舍中的其中一家出来。那女郎正在和一个相貌俊俏的郎君说话,那女子之貌,如月华之升,自然是让老妪一眼认出来。老妪连忙唤了一声“玉女”
不想老妪叫一声“玉女”,院中那些侍女们的脸色更奇怪了。虽然奇怪,侍女们却都安静地站着。
玉纤阿回过了头,看到老妪,她目中露出一丝笑,和旁边的郎君说了一两句话。那郎君便陪着玉纤阿一起走了过来,出了院子,玉纤阿伏身向老人家行了一个屈膝礼,那个郎君也拱手行礼,笑道“老婆婆,你唤我泉安便是。我家公子落难于此地,多谢婆婆收留。给婆婆添了两日麻烦,我已与村长一家说好,让公子借住于你们村中其他地方,不敢再打扰婆婆了。”
泉安做个手势,让后方一人托着一盘上前。他感激地对老妪再做了一揖“这是黄金十两,请婆婆笑纳。”
老妪惊呆了,这个俊俏的小郎君说了许多话,老妪就听到了其中一个“公子”。就算她只是一个乡野村妇,也知这天下配得上称一声“公子”的,只有王侯之子、有名士人。这样的大人物,居然被她所收留
老妪有些不安地看向玉纤阿“这是怎么回事”
玉纤阿柔声细语道“婆婆且安心收下这些谢礼便是。打扰了婆婆几日,这是婆婆该得的。”
老妪本是不安,在玉纤阿温润的目光凝视下,她慢慢放下了心。接着老妪又看到他们村的村长从院外围着的人群中挤过来,赔笑着跟那个自称“泉安”的小郎君打招呼,又抬手,示意玉纤阿等人跟他走。显然村长要将村中最好的房舍为这行人让出来。
老妪到最后都没弄明白自己收留了两日的那对兄妹到底是什么身份那位被称作“公子”的年轻郎君没有出现,倒是这两日一直自称是那人“妹妹”的玉纤阿陪着老妪说了许多话,宽慰老妪。
但老妪却弄不清楚这位女郎算是什么身份。那位郎君既是公子,这位女郎难道是哪位公主
老妪看向泉安,泉安却含糊地敷衍过去,并没有介绍玉纤阿到底是什么身份。
曾先生等人一来就拥走了范翕,和范翕去商讨当今局势去了。玉纤阿和这批人重逢,范翕却没有来得及给泉安做指示,让泉安怎么跟人介绍现在的玉纤阿。所谓献向周洛的吴国王女的身份肯定不能用了,周天子都没了这个身份多尴尬。
难道要给玉女编一个新身份
可是如何编
玉女这样的相貌,多少年能出这么一个美人坯子泉安脸皮不够厚,临时编不出什么身份。且他也怕他编的身份会让公子不满意,是以泉安一路含糊。
泉安能将玉女身份含糊过去,玉纤阿面对那些之前服侍她的侍女们,却不能含糊下去了。
换到了干净而宽敞的屋舍,侍女们一排排站在面前,姜女也在其中。所有侍女都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打量着跪坐于她们面前的貌美女郎这位女郎换了一身雪色衣衫,云母金箔片点额,云鬓松挽,发间玉搔头与步摇金光灿灿。华光流转下,衬得她眉如春山,目似秋泓。
玉纤阿妆容一新,侍女们向她望来时,她也望去。其眉眼,凝睇含情,其顾盼神飞之风采,何其眼熟
侍女们震撼着。
她们绝不怀疑,这般相貌的女郎,只能是玉纤阿,不可能是公子翕随便找了一个相似的女郎就能冒充来的。玉纤阿的美貌世间若真有女郎能冒充得来,“美人”一词便未免太廉价了。
可是、可是玉女不是应该死在当初亭舍那把火下么公子翕为此,差点将她们全都杖杀了啊。若不是姜女哭着求说玉女回来看不到她们会如何不方便,公子翕早就杀光她们了。
姜女当日求饶的话不过是缓兵之计。侍女们满心不安,从没想过一场大火烧毁了亭舍后,玉女还有活着的可能。可是玉女不活着,她们就得死
万般思量下,还是玉纤阿咳嗽一声,先开了口“你们可是觉得我与你们昔日的王女玉纤阿有些相似”
侍女们懵懵地点了头。
玉纤阿便一叹,手抚额,露出苦笑。她叹道“我并非你们的王女,你们当知晓。我与公子翕在楚地相遇,因家中出了些变故,我与家中仆从走散,公子翕心怜我,才收留了我,答应帮我寻家人。我却是中途失了忆,不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
侍女们“”
齐齐愕然“失、失忆”
怎会这般凑巧
不她们真觉得这就是玉纤阿啊。
她们半信半疑地眨着眼,听玉纤阿给她们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大概是说她如何和家人走散,如何遇了难得公子相救。之后和公子同行,公子帮她寻家人
玉纤阿口才极好,说话又婉婉动听,她的含情目专注盯着侍女们的时候,侍女们由初时的惊讶,到后期的慢慢信服。她们犹犹豫豫地想,原来世间有这等奇事,真有人和人长得这般相像
到后来,一个侍女甚至被玉纤阿哄着说出了这样异想天开的话“女郎,我们认识的那位玉女,真的与您十分相似那位女郎好似是孤儿,说不定你们是姐妹呢”
玉纤阿便微笑“咦,不是公主王女么怎么又是孤女”
侍女自觉失口,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她被其他侍女瞪一眼,讪笑着不肯再多说了。玉女的身份是吴国大王和王后给的,不是什么特别值得宣扬的。恐宣扬得多了,惹出了九公主逃婚之事,她们这群侍女又要有杀身之祸了侍女们忧心着自己的前程,不敢多说以前那位玉女的事,自然也不敢多问这位玉女的事了。
玉纤阿凭着一个故事、一个问题,就将这些侍女们哄了过去。
侍女们晕乎乎地听着她的话,想着走一步看一步,先服侍这位女郎吧。总不能让公子翕觉得自己这些侍女整天什么也不做,太过浪费。公子翕那日的杀伐手段吓着了这些原本对着公子翕的脸春心萌动的侍女,她们现在都不敢凑到公子翕面前怕公子翕会杀她们。
哄住了这些侍女,这些侍女将原本该王女享受的东西,犹犹豫豫地拿出来服侍她。侍女们出去开始打扫现在居住的院子,玉纤阿便坐在屋中,饶有兴趣地翻看着妆奁里的首饰。她拿着一枚羊脂玉手镯玩耍时,门轻轻推开,姜女端着一盆水进来打扫屋舍。
屋中只有二人的呼吸声浅微。
玉纤阿玩着自己手中的手镯,眼睛盯着铜镜。她从昏暗铜镜中,看到姜女站到自己身后,打量着自己。
姜女轻声“你就是玉纤阿。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骗得了那些侍女,是因她们不知道你本性,她们也不了解玉纤阿到底是什么性情的人。但是我知道。”
姜女声音压得极低“没有人可以神似玉纤阿,只有玉纤阿自己可以神似自己。”
玉纤阿唇角噙着丝笑,并没有说话。她俯着眼仍在玩自己手中的玉镯,好似分外不在意姜女的话。
姜女主动开口,本也是抱着试探的心。她心里不安,又觉得自己看出了玉纤阿的阴谋,便试图开口。她希望玉纤阿给个提示,希望看到玉纤阿阴谋被拆穿后惶恐的眼色但是没有。
玉纤阿依然低着头在玩那个玉镯。
姜女左右看看,隔着木窗,看到那些侍女们洒扫的身影,应当注意不到屋中的情况才是。姜女跪在了玉纤阿身后,非常不安地道“玉女,你和公子翕,到底在玩什么为何你不承认你回来了为何你要换身份我看出来了,你不封我的口么”
玉纤阿缓缓开了口,她视线仍垂着“姜女,你知道的秘密越来越多。正是越来越多,我才没必要让你闭嘴啊。”
姜女一愣,然后绝望道“你的意思,莫非是我已经上了你和公子翕这条船,我永不可能下去了所以你已经懒得跟我掩饰了”
玉纤阿托腮,凝视着铜镜中跪在自己后方的美人。她笑盈盈,作惊叹状“呀,姜女居然聪明一次了。”
姜女“”
玉纤阿笑吟吟地宽慰她道“你也不必太难过。我自有很多事不方便自己去做,需要用到你。你应当看得出我不是什么过河拆桥的恶人,你若服侍得好,帮我遮掩得好,我也不会亏待你。”
姜女心想可是公子翕是过河拆桥的人啊
姜女心里才这样想,玉纤阿就好似猜到她在想什么一般,自若地说“公子翕那里你也不必担心。他既用毒吊着你,你不去主动招惹他,他应也不会特意记住你。而你不小心招惹了他你若是十分好用,我会为你求情的。”
姜女“”
她心想所以你们这对奇葩,是重新和好了,重新凑到一起去了
姜女并不知道周天子已殁的消息,但是玉纤阿换了身份重新回来姜女若有若无地猜,恐公子翕不会放过玉女,玉女为了能和公子翕在一起,才不得不换新的身份。
姜女低下了头,怅然道“我只是觉得服侍你和公子翕,好像分外”
玉纤阿说“刺激”
姜女幽怨地向她看来,说“危险。”
玉纤阿“噗嗤”笑出声,她瞳水清澈,眼睛里含着水,笑起来时真如春水照花一般,格外动人。姜女自忖貌美,却在玉纤阿的笑容中心跳加快一倍,有些自卑。姜女深吸一口气,半晌伸出手,指向玉纤阿腰下。
既答应上玉纤阿这艘船,姜女自也要贡献些什么。
姜女轻声“我认出是你,除了不信世间有人会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外,还因为你腰下的那枚玉佩。你当是十分珍惜那玉佩,才常日戴着。若是有心人看到了,难保认出你就是玉女。”
玉纤阿一怔,她倒是忘了这茬。她向姜女道了谢,将自己腰下的玉佩摘下来。她手指抚摸过玉佩上的纹路,略有些不舍,毕竟自己戴了这么多年但是玉纤阿还是拿了一方帕子将玉佩收好,又和姜女一起将此玉佩放入一匣子中藏好。
蛰伏是为了静待重见天日。
丢了一个身份后,与故人重逢,玉纤阿没法再得过且过。
她手扣着案,兀自沉思,想自己要重新开始为自己谋划前程了。
张铭曾是吴国人,在他曾招待公子翕为他的小妾办宴作寿后,他成为了公子翕的客卿。公子翕离开吴国,张铭沉思一二后,将家业交给弟弟打理,自己破釜沉舟,也跟着公子离开了吴。
为赢得公子翕的信任,张铭一路上都在撒钱。食宿要钱,公子和越国开战要钱
虽撒钱撒得很心痛,但当张铭能够跟着曾先生一起听范翕说话时,范翕向他道谢时,张铭就觉得自己的钱没有白花。范翕是知道张家的付出的。只盼公子翕有个好前程,让张家日后能够依附。
这一日,范翕依然和曾先生等人在屋中说话,张铭其实不太能听懂他们的政务,在一次次打哈欠后,张铭便包揽了为屋中说话的人些消暑水果的事。张铭招呼着仆从搬运果蔬进院时,他站在院中训话,忽然一呆,看到一列侍女跟随着一位貌美女郎,娉娉袅袅地端着茶盘行在廊间,向此处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