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田信长动作不慢,甚至可以说是有条不紊的进行,原本只是玩笑的斋藤归蝶愣住了,片刻之后她以很久没有过的慌乱扑上去抓住织田信长的手,“信长大人。”
织田信长被斋藤归蝶死死的抓着手,“嗯?”轻轻的一个音,带着几分戏谑,她家浓姬就是这么可爱。
“请住手!”斋藤归蝶严肃的道,手抓着织田信长的手不敢有半分放松的。
“不是浓姬你让我穿的吗?”织田信长说得还挺诚恳,大有斋藤归蝶一点头,她就真的这样去做的架势。
斋藤归蝶急得快满头大汗了,“我只是随意说说而已。”她不敢想象啊,如果织田信长真的换成女人的衣服出去,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这样的后果,她承担不起。
织田信长也不想逗哭浓姬,便顺势放手了,“哦,我也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斋藤归蝶见信长不再抓着衣服叫着要换了,“不穿了?”她还有些心有余悸。
“当然都听浓姬的,你说穿便穿,你说不穿便不穿。”织田信长还回了斋藤归蝶一个温柔笑容,春风化雨般的笑容。
斋藤归蝶点点头,放开死抓着信长的手,只是脸上的表情还不那么放松。
“不要担心,”织田信长顺势躺回了地板了,“我真的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当然,她本就是十分随性的人,现在这一刻是随便说说,下一刻说不定就会当真。
这位年轻家督的想法,织田家的家臣们从来就没摸透过,对上她没有半分优势的。
斋藤归蝶对于这一点倒是十分了解的,闻言回了织田信长一个极度不信任的目光,她不觉得织田信长是随便说说,她自己是开玩笑,但她觉得织田信长可能真的做得出来。
看到斋藤归蝶这样的目光织田信长也不恼,还是痞子样躺在地上,只是翻了个身侧卧,开始对自家妻子晓以大义,“放轻松,就算我真的穿出去,也不会有任何问题。不过多一条织田信长有喜好女装的怪癖的传言而已。”她的传言太多,越来越光怪陆离,她自己有时候都当笑话来听,有趣着呢。
斋藤归蝶原本也是极聪慧的,只是在突然之间失了分寸,现在被信长这么一说,也就认真的打量眼前的人。
片刻之后,斋藤归蝶有些挫败的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织田信长说的话是极有道理的。
就算信长大人身着女装出门,就算再像一个美貌的女人,也不会有人认为她是一个女人。
没有人会想到统御两国,闻名天下的大名,是个女人。
“所以穿什么并不重要,”织田信长说话的方式很随意,但落在斋藤归蝶心底,却一点也不随意,“重要的是谁来穿这个衣服。”站得越高,就越自由,若能俯瞰众生,不是神,就是魔。
当然,她既不是神,也不是魔,只是织田信长……而已。
斋藤归蝶沉默了下来,她伸手将和服拿过来重新叠整齐,因为是做过太多次的事,所以不需要她耗费多少心神,也能做得一丝不苟。
织田信长看斋藤归蝶陷入沉思,也没去打扰她,而是将目光投注到屋外的庭院之中。
良久,斋藤归蝶将所有衣衫放置整齐,然后下定决心般抬起头来,“信长大人,之前您问过我的那个问题,我知道答案了。”
织田信长调转视线,看向斋藤归蝶,女子的目光坚韧又清澈,带着重大的决心,仿佛能于山崩之前而毫不动摇。
她微微点下头去,“你说,我听着着。”
对上织田信长的目光片刻之后,斋藤归蝶双手撑地,深深的弯下腰去,“我愿意帮您做您需要我做的事。”
斋藤归蝶的语气慎重,织田信长却并没有急于说什么,她语调温和,如同园中的拂过的清风,带来草木的香气,“浓姬,你考虑清楚了吗?在我们新婚之夜,我曾经承诺过你,给我十年,十年之后,天下之大,任你来去。”顿了顿,她继续道,“但如果你确定要帮我做事,那么很可能十年之后,你无法像那时我答应的那样离开了。你只能作为织田信长的妻子活下去,放弃为人母的权利。”
这么多年来,斋藤归蝶在她身边,织田信长了解归蝶的才华,也欣赏她的才华,若只是将这样的女子锁在深宅内院之中,她觉得真正是浪费了这种天赋。
所以,织田信长才向斋藤归蝶提出那样的问题,愿不愿意,来帮她做事。
不是以织田信长妻子的身份做的事,而是以家臣的身份,做那些之前只有男人能做的事。
而聪慧如归蝶,也明白信长的意思,若她答应,那就不是做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而是真正接触到她之前无法想象的大事。
因此就算是斋藤归蝶,也没法在一时之间确切回答出这样的问题。
是的,她出色,她美貌,她优秀,她甚至自信能在夫家与自家之间活得游刃有余,如鱼得水,但是要换一种活着的方式,却是她从未想过的。
没有迈出的那一步,让斋藤归蝶迟疑了。
但到了现在,这一刻,斋藤归蝶终于做出了最重要的决定,并没有任何动摇,“我知道您的意思。”她对于信长的提醒,微微扬起唇角,如同斋藤道三把短刀交到她手里时那样艳丽的笑容,“但我的回答不变,仍旧是:我愿意。”
离开这里,获得自由又如何,无论是再嫁成为相夫教子的良妻,或者隐姓埋名过沉浸在山水之间的平静生活,都不是现在的她想要的。
信长大人,给她展现了另一种可能性!
身为女人,却不输给任何男人,不,甚至说比她见过的任何男人都要强大的女人。
她不认为自己能做到像信长大人那样,但她也想要试试,除了成为某人的妻子某人的母亲这种活法,能不能有另一种不一样的活法。
不,她还是某人的妻子,她是织田信长的妻子,那是会让她骄傲到无复加以的身份。
瞬间,斋藤归蝶目光之中迸发出的是一种热烈的野望,这样的神采,使她整个人注满了活力,生动而鲜明得如同春日里颇土而出的幼苗,蕴含着无限的可能性和希望。
她眼睛眨也不眨的望定了那个如此与众不同的人,“我想要试试看。”
“我明白了。”织田信长也微微翘起嘴角,拉出一道上扬的弧线,“等我回来之后,我们就来看看,你能从什么开始吧。”
其实,织田信长已经有了一个想法,只不过还待时间来验证。
浓姬心思细腻,和她关系又如此不同,知晓她最大的秘密,对她拥有不属于任何的人的忠诚,所以,织田信长想把自己手下的情报人员交给她来管理。
之后随着她的地位上升,掌控的地盘越来越大,她也会需要抽出更多的精力来决策更重要的事,所以这些之前她一直亲手掌控的东西,都要渐渐交给别人。
比如对情报的管控,对死士的训练管理等等。
说实话,这些人不好找,至少要拥有她绝对的信任,还有相应的能力。
但织田信长不急,慢慢来,浓姬,就是她最期待的人之一。
于是斋藤归蝶笑容再次绽放,她深深的俯身,“感谢您。”
织田信长点点头,终于懒洋洋的爬起来伸了个懒腰,“时间不早了,也该出门了。”
斋藤归蝶抬头,笑容里几分可爱,“早去早回,一路顺利。”
“那我走了。”织田信长站起身来,“回来我想吃你亲手准备的鱼汤。”浓姬的手艺很好,只不过也并不是有多喜欢下厨,只偶尔会下厨会她准备点吃食,她都挺喜欢。
斋藤归蝶忙跟着起身为织田信长整了整衣服,动作轻柔,“我知道了。”
织田信长这次出门,是要去拜访一个人,近段时间,她听人提起这个人的次数有些多。
但这个人不是武将,也不是大名,而是一名茶道名家,就是因为如此,才更让织田信长兴趣盎然。
她对茶碗的爱好仍停留在雨过天青或者金光闪闪,但并不妨碍她在闲暇时候享受一碗别人奉上的茶,至少她觉得陪着和果子吃确实是不错。
当然,作为一位坐拥两国的大名,有的是人愿意为她奉茶,她也没有对茶道爱到愿意特意出门寻访名家的地步。
织田信长之所以安排这次行程,就在于常有人提及的这位千宗易(千利休),静坐偏僻之处而声名远扬,若对方自诩为姜太公,她也不介意做一做那条被钓起的鱼。
真才实学有没有暂时是不知道,但能被人提及,也是一种本事。
她喜欢有本事的人,喜欢到不在乎他是不是有其他方面的缺陷,只要有本事,就足够她动这一次了。
抱着这样的心情,织田信长见到千宗易的时候,也略微有些惊讶。
织田信长喜欢欣赏美人,也爱好美景。
对于长相上佳之人,她也愿意额外多两分耐心。当然从小到大,她见过的长得好看的人,也并不少见。
织田家大概是有出美人的基因,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她的妹妹市姬,或者那个被前田利家宰了的爱智十阿弥,单单从容貌上来看,都是一时之选。
而她的运气大概不错,她的妻子浓姬,也是极为出色的美人,甚至是那只猴子的老婆宁宁,也称得上长相甜美,还有前田利家的老婆阿松。
当然这些除了爱智十阿弥之外都是女子,而或许是因为织田信长见过的男人更多的关系,所以长得好的也不少,比如她的小弟竹千代,称得上是少年俊秀,或者前田利家,也算满身英气。更不用提掌管她近卫的森可成,那是真正一表人才俊美英气,还有军师竹下半兵卫,也是温文尔雅风仪出众……果然不愧是她的家臣们,都很符合她的审美。
不,她不想想起猴子,一点也不想。
将脑海里感觉像是未进化完成的某人人影一脚提出脑海外,织田信长再次打量了眼前之人。
没错,她的家臣们或许外貌出众,但这些都及不上眼前之人来得让人影响深刻。
他不是织田信长见过的人当中长相最顶尖的,仅从外貌上来看比不上森可成半兵卫,但轮廓也称得上清俊,然而最吸引人的是他那种端坐于静室之中也如身在山林的静谧气息。
悠远,又余味无穷。
似乎仅仅是坐在他的身边,就能让人凝神静气,享受山川的精粹,大地的馈赠。
就如同,他端上来的那碗茶。
“请。”亲手将雨过天青色的茶碗放到织田信长面前,千宗易举止从容淡定,没有丝毫面对这位名满天下大名的慌张感。
或许在他眼中,织田信长仅仅是一名茶客,虽然,这名茶客与众不同了些。
织田信长倒没有急着去品这杯茶,而是看着茶碗几不可见的挑眉,“宋朝汝窑?”若是真品,那这只茶碗,只怕价值不菲。
当然,钱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不记得她表露出过喜欢雨过天青色瓷器的态度。
那么千宗易此举,是巧合,还是大有深意?
果然不愧是名头传到她耳中来的人吗,仅仅一个照面,就如此与众不同。
“确实如此。”千宗易答得万分平淡,似乎并不是拿了一个如此贵重的茶碗来待客,而是奉上的寻常之物。
“千宗易先生真是大方。”织田信长勾了勾唇角,几分懒洋洋的笑容,也不在意着价值千金之物似的。
千宗易回视织田信长看上去兴趣盎然,但望到深处,才能品出有几许冷的视线,他的目光宁静悠远,“茶碗的作用,不就是饮茶而已。”
“确实,”织田信长端起茶碗,“茶碗就只是用来喝茶的。”无论是什么制成的茶碗,也不会多一个功用。
看织田信长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千宗易微微一笑,“茶凉则失味。”
织田信长也不矫情,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信长大人,”千宗易笑问道,“我的茶如何?”
织田信长放下茶碗,“茶,只是茶。”
千宗易怔了下,随即笑了出来,“信长大人说得是,茶,只是茶而已。”就像茶碗是用来喝茶,用来喝的,也只是茶。
这位大人,与他想象的完全不同,但比想象的还有有意思呢。
“不过,你的茶我喜欢。”没想到,织田信长竟然又如此接了一句。
千宗易重新给织田信长倒上茶,“信长大人不是说只是茶。”他将茶碗放回织田信长面前,“若只是茶,我的茶未必比别人的好。”
“就算只是茶,”织田信长扫了一眼对面气质绝佳的男子,“也要看是谁泡的。”
“信长大人是在夸奖我泡茶的手艺?”千宗易笑意浅浅。
“不是,”织田信长很诚实的看着对方,真诚极了,话说得坦坦荡荡,不带半点猥琐的,“我是在夸奖你长得好看。”
喜欢喝长得好看的人泡的茶,她就是这么耿直的人!
千宗易怔了下,随即温和的笑了笑,“信长大人真是个有趣的人。”没有半分变色的样子,端的是好修养。
织田信长就喜欢他身上这边静谧平静的气质,还有处惊不变的沉着,她又端起茶碗来喝了口茶,“千宗易先生也是个有意思的人。”
“因为长得好看?”千宗易动作从容的舀起一勺水,完全不像在探讨自己的样貌,那份超然让人动容。
“好看的人不一定有意思,”织田信长扬唇,“有意思的人也不一定好看。”长得好看是老天赏饭吃,而有意思则可以靠自身发挥了。
“那信长大人是偏向好看的人,还是有意思的人。”千宗易看着织田信长的目光温和淡定,只有他自己心底,才知道那一刻的心底其实不如外表的淡然。
他等织田信长来,并不仅仅是为了请他喝上这么一碗茶。
“茶碗是用来喝茶,”织田信长嘴角挂着懒散的笑意,混合着洒脱不羁,凝聚成自身才有的,独特的魅力,“茶是用来喝,茶碗不能用来喝,茶也不能用来盛茶。”她喜欢看长得好看的人,也喜欢和有意思的人交流,有什么不妥当吗,各司其职罢了,“春花与秋月都是最好,千宗易先生也不会定要分出个好歹来吧。”
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全都要。
“那若是两者兼得呢?”千宗易的问话似乎并没有结束。
织田信长将茶碗向千宗易身边推了推,“就像千宗易先生的茶碗配上千宗易先生的茶,世间难得。”就因为稀少,所以才贵重。
千宗易至此终于大笑出声,“信长大人说的话,才是世间难得。”
织田信长就像千宗易所说,真的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如果她欣赏某人或者想要对人好,几乎没有人抗拒她的魅力。
若最开始千宗易和她的对话还抱着几分试探的机锋,在她千回百转,永远猜不到下句却暗含言语之道的话说下来,怎么也放下些心防,多了些真诚。
被夸奖了,织田信长也没有露出得色,而是慢悠悠的继续道,“那是因为我只说实话。”
说这话的时候,她并没有刻意强调,语气平常的同时,那双眼睛也瞬也不瞬的望人,让人一望见底的诚恳,绝无虚言。
被手握大权又风姿卓绝的人如此夸奖,千宗易自觉不自觉的,也放松了很多,“信长大人,和外面的传言很不一样。”
“总要给人一点茶余饭后讨论的话题嘛。”织田信长从小到大听的各种流言多了,之前有人当着她面叫尾张的大傻瓜,她都没要和不懂事的孩子计较过,更何况现在的流言已经好听了许多,当然也神奇了很多。
千宗易在斟茶的时候也不动声色的拍了个马屁,“信长大人心胸宽大。”虽然是称赞,但他说得也是实话,所谓流言可畏,能完全不惧流言的人,要么是真的傻瓜,要么就是心智极为坚定的人。
而眼前的人,很明显不是傻瓜,那么其心智之坚定,管中窥豹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