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之后, 便是正邪两道“议和”的日子。
作为两道代表的,自然是叶呈与沈澜洲。
这日叶呈到的比较早, 他到时正道的人已经来了不少,邪道的人却基本还未来。
因为沈澜洲还未到。
叶呈性子冷,向来不喜与他人寒暄, 因此只是面无表情地走过去, 在自己的位置下落座。
气氛从叶呈一出现就开始骚动。
其实叶呈的身份现在在正道里有些尴尬。
他是天山派的掌门师叔,是正道一派武功最高强者,是所有正道尊崇了数十年的正道魁首。
可同时,他也是这次正邪两道交战的“罪魁祸首”之一,因着这次交战, 正道损失了不少利益地界不说, 各门派还死伤无数。
这笔帐, 不少人都算在了叶呈头上, 因此他一出现, 便引起了许多人的侧目。
叶呈坐在那里,听到不少人在议论自己。
议论的内容他这一年来已经十分熟悉了, 毕竟他已经听了无数遍。
一部分人是在说他“色令智昏”,说他被美色冲昏了头脑,竟因沈澜洲的相貌而对他心生爱慕,傻傻地被沈澜洲利用到了那种境地, 为祸武林, 实在是丢尽了正道的颜面。
一部分人是在说他实在“色胆包天”, 说他当初惑于沈澜洲的容貌竟是心生邪念, 趁着沈澜洲受伤被俘、无法反抗,竟是逼迫着沈澜洲做下许多肮脏、见不得人的事,才会令沈澜洲气到发狂,才会那样设计为害正道、为了泄愤竟杀了那么多人。
还有一部分人在说他可怜,说他昔日傻傻地将一颗真心奉于沈澜洲面前,却被那人在利用了个彻底后毫不留情地扔下。
他们绘声绘色地讲着沈澜洲现在的“新欢”,看叶呈的目光像是在看某个可怜的、蠢笨的、一无所有的无用之人。
这般境地,实在是与之前的尊崇完全不一样。
当然,敢说这些话的都是些各派新入门的弟子。他们不知道以叶呈的耳力能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私下低声说话”。
但是,这些新入门的弟子能这样肆无忌惮,也未尝没有那些前辈、掌门们默许纵容的原因在。
天山派一家独大这么多年,叶呈领导正道这么多年,早有无数人眼红。
他们等一个叶呈犯错的机会等了这么多年,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了,还是一个这样大的、简直像是叶呈傻了才送到他们面前的错误,他们怎能不好好把握?
一时间,正道阵营处喧嚣得厉害。
叶呈却是只坐着垂眸看着桌上自己的银刀,一言不发,好似完全没听到周围人的议论似的。
片刻后,邪道人士终于露面了。
如今经过正邪两道天山一役,邪道也算终于在正道面前“扬眉吐气”,不用再每次出现都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人人喊打了。
邪道弟子本就生性不如正道弟子内敛,往日里还“人人喊打”的时候就不见得有多低调,现在更是了,一个个恨不得骄傲得把尾巴翘到天上去。
正道人士见他们这嘚瑟的样子就恨得牙痒痒,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地想出言讽刺几句。
然众人还未开口,却听邪道中又一阵喧哗。
是沈澜洲到了。
沈澜洲如今在武林里的名气之“盛大”,与叶呈有的一拼。
只不过与叶呈不同的是,沈澜洲虽在正道人士嘴里名声不怎么样、被许多人编排他浪荡设计勾|引叶呈,邪道人士却对他很是维护。
一旦被邪道人士听到正道人士编排沈澜洲,哪怕是与魔教不太合的邪道人士,也必定会当场拍桌子。
邪道人士至今不愿意相信当初沈澜洲真被叶呈占了什么“便宜”,觉得一切风言风语都是正道添油加醋、偷梁换柱出来贬低他们魔教教主的。
不过也不怪他们会有这种“坚信”。
在场的人都看向沈澜洲。
男人穿了一身繁富异常的玄色华服,玄色华服上还用暗红丝线绣着不少暗纹,显得异常华贵。
他挺拔的腰间缠着暗红腰带,上面坠满了血色宝石,宝石色泽清润,与他头发的血色发冠遥相呼应,尊贵不似凡间人。
沈澜洲从人群中走出来时一手拿着把折扇,并不是他常带的那把竹制折扇,这把折扇仿佛是玉制的,只是色泽暗红、光华内敛,在沈澜洲白皙修长的指间折射着些微的光芒,一看就知道必定不是凡品。
哪怕像是玉制的模样,也必定不会真如它外表所展现的那样真如玉石般易碎。
就像沈澜洲这个人一样。
沈澜洲抬眼看了众人一眼,血色的眼中光华流转,世间所有暗色,都在他的这一双血瞳里。
尊贵得像是不染人间烟火,却也危险得仿佛挥手可映三千血色。
只是……
在场的人不由得楞了楞。
他们觉得沈澜洲今日仿佛有些不同,他的一双眼里毫无笑意不说,眉眼间甚至有丝……死气沉沉。
死气沉沉?
错觉吧?
在场人奇怪地皱起眉。
沈澜洲亦在主桌上坐下。
主桌上只坐了两个人,一个是叶呈,一个是沈澜洲。
他们相对而坐,一人穿白衣,一人着玄衣。
他们二人俱是武功顶尖的武林高手,当他们抬眼看向彼此时,在场的所有人竟在那一刻仿佛看到了空气中闪烁着的火光。
格格不入,却也极度相配。
这谈判桌的两边,除了他们彼此,仿佛没有另一个人可以这样坐在他们的对面。
谈判进行得很顺利。
如今其实天下大势已定,正邪两道分庭抗礼的格局已经不可逆转,无论正道人士有多不愿意,他们都必须至少分一半的地界给邪道。
当然,谈判能进行得这样顺利沈澜洲还是有些惊讶。
沈澜洲看了一眼谈判书上的条约,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叶呈的签名,确定没有问题之后便挥手签下自己的名字。
若有人将谈判书拿去仔细观摩,定会惊讶地发现叶呈与沈澜洲两人的字迹竟是相差无几。
就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沈澜洲搁下笔,看向对坐的叶呈“多谢叶兄如此慷慨。来日若有空闲,沈某定请叶兄喝酒。”
他今日沉默得很,这还是他今日第一次开口说话。
说话的声音也不似以前般的含笑,反而很是低声。
“不用来日,今晚便可。”叶呈看了他一眼,道,“我明日便要启程回天山。”
沈澜洲听了一愣。
事实上,他原本那句话谁都能听出来是只是在随口客套。
但叶呈这样说了,沈澜洲总不好再反悔。
“好。”沈澜洲迟疑许久,方道,“沈某定备美酒相迎。”
谈判书签好了,沈澜洲自然不会再多停留。
沈澜洲走了,邪道人士自然也就跟着走了。
沈澜洲的身影刚消失,正道中便有人忍不住不满地道“叶前辈!这谈判书是怎么回事?!这样偏向邪道,您可不能因私废公!”
“就是!这样向他们示好算什么!”其他人中也有人附和,“怎能一下子就给他们这么多地界!分明可以再争取争取的!”
人群很是激动。
不少人都气得脸色通红,仿佛群情激愤。
叶呈却不急着说话。
男人坐在那冷艳瞧着众人,直到他们受不了叶呈的目光,纷纷闭上了嘴,叶呈才开口。
“我不是在让利于邪道,”叶呈道,男人的语气很平静,“事实上,这是如今最好的方法。”
“正道统领武林数百载,内里早已出了多少问题想必各位也清楚。物极必反,如今正道在百姓口中是个什么名声各位难道不清楚吗?这时候若不短尾求生,向百姓们表示出正道的诚意,以后正道的日子只会更难过。”
“莫说一半地界,只怕连三分之一都难。各位好好想想吧。”
说着叶呈起身离开。
正道人士一时陷入了沉默。
叶呈说的无疑是真的。
现在这形式,说来好似正邪两道势力均分,但其实尾大不掉,如今正道的形式可比邪道要差得多了。
正道要想笼络人心,只得忍痛放弃一些利益。
叶呈也离开了。
在场余下的众人面面相觑,彼此对视了许久,终于皆一生叹息,收拾着东西起身离开了。
却说另一边。
沈澜洲带着属下离了谈判场所,往回走去。
凤城是邪道的重点占领地界之一,凤城中自然不会没有邪道据点。
可沈澜洲的脚步在路口停顿了半晌,还是往苏少眠的住所走去。
沈澜洲一边往回走,一边吩咐自己的贴身下属“少眠今夜说是有晚间义诊,你等会亥时时记得去接他回来。”
贴身下属是个身着武者劲装的女子。
女子听了便低声道“是。”
沈澜洲说着顿了顿,却是接着道“……别告诉少眠我与叶呈今晚的酒局,我会赶在亥时前回来。”
女子听了一愣,她抬眼看了一眼眉头紧皱的沈澜洲,道“教主要是不想,为何不再那时推了那叶呈的邀约?也免得要费心瞒着苏少爷。”
“他那样在众人面前提出,我若不应,邪道的面子要往哪搁?”沈澜洲摇了摇头,“瞒着……少眠便是。”
女子垂眸,低声应是。
沈澜洲话是那样说,说完后却又似有些犹豫。
他顿了顿,又道“记得帮我多备一身衣服,免得叫少眠闻了我身上的酒气去。”
女子一愣“是。”
沈澜洲接着又絮絮叨叨地嘱咐了女子一些别的,不外乎都是些关于苏少眠的事情。
女子听着听着,便忍不住在心中叹了口气。
她是沈澜洲的老下属了,最是了解沈澜洲的性格。
她自然能察觉到沈澜洲近来的不对劲。
以前的沈教主是个多么洒脱自傲的性子?
他风流无双、薄情寡性,多少美人想得他一眼垂怜,沈澜洲却从来不屑一顾。
沈澜洲是世间最自由自在、高高在上的风,没人能留住他的脚步。
他也永远不会为谁低下他的头颅、改了自己的生活。
可自从遇上了苏少眠,这一切却都变得截然不同了。
或者说是“再次”遇上了苏少眠之后,沈澜洲变了。
沈澜洲变得患得患失,他变得不再自信。
女子有时看着沈澜洲看着苏少眠的眼神,都会觉得……教主那眼神仿佛几乎是近乎卑微的,那眼神卑微、愧疚,是那样生生的“低人一等”的眼神。
可是为什么?
沈澜洲怎么会在面对苏少眠时有这样的眼神?
他与苏少眠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