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苏醒以来, 桓琚接见大臣也极少有这么长的时间。
梁玉才进宫的时候, 知道的人还不以为意,近来亲贵多到汤泉宫来表忠心, 不独她一个。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的眼神就发生了变化。梁玉在桓琚面前算是比较放得开的,少了诚惶诚恐, 多了点心眼。
那一边桓琚犹自拉着袁先絮絮叨叨,这一边梁玉就已经预感到了后果。被皇帝看重是一件好事,她也就坦然接受了。再看桓琚, 唠叨的还是一个“孝”字, 就知道桓琚的心结肯定是在这里了。桓琚也是惨, 一个皇帝, 偌大的国家在他的治下海清河宴,自己家后院起火、儿女作妖。那是得多说几回。
桓琚与袁先已从回忆往昔,谈论经史里的孝行, 说到了结尾。赐袁先出身,也是要拿这个“孝”字说字,并非是要给梁玉撑腰, 敲打袁先这个养子。说到最后,他也没忘了把夸过“有孝心”的梁玉给好好地再赏一通。
这下只要不是瞎子就都该知道圣人的心思了吧梁玉默默地想。见桓琚手抖得更厉害了些, 话也说得差不多了, 趁他换气的空档, 说“您说的这些, 我们阿先都知道的, 他要不知道,也不能就这么好。歇歇吧,您也歇歇,阿先今天才跑过来,也让他歇歇去,正长个儿呢。”
桓琚要表达的意思都表达完了,自己也疲了,慈祥地摆摆手“去吧,去吧。”
梁玉起身告退,携袁先出了汤泉宫。
袁先少年聪慧,遇到这样的场面也难免激动,小心地搀着梁玉的胳膊,将她扶出殿外。看着守在殿外的宦官给梁玉披上斗篷,伸手给拽严实了,才飞快地穿上了自己的那一件。他内心的激动还没有平复,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吐不出来,沉默地跟着梁玉一路回到了袁家别业,才叫了一声“阿娘。”
梁玉一路上想的是桓琚今天翻来覆去说的“孝”,桓嶷要怎么做才能让桓琚喜欢。猛听这一声,失笑道“哎,我在这儿,没丢。”
袁先低头看自己的靴尖儿,不好意思表忠心了。
到了堂上,杨夫人先打趣“你们可回来得晚了,我们都收拾好啦。”她与刘夫人婆媳俩执掌家务皆是好手,三言两语便安排毕,堂上炭盆烧得旺旺的,瓶中插的红梅映着墙,说不出的清雅。
袁先揉揉鼻子,道“孙儿也蒙圣人召见了。”
杨夫人与刘夫人相视而笑“是吗我们可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是不是叔玉”
梁玉笑笑“是赶上了。”
母子俩坐下,梁玉道“圣人赐了我们阿先出身了,哎,这已经是官身了,还用去上学了吗我还想着,你过两年能不能进国子学呢。”国子学里的权贵子弟,他们的爹比太学里的高一整个档次。
刘夫人问道“怎么回事”
“因为阿先好呀。”
刘夫人见她不肯表功,就知道肯定跟她关系,便不多问。袁先抢答道“是阿娘向圣人提起我。”
刘夫人内心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不再纠缠于此“那也叫你爹欢喜欢喜,派个人,去送个信,告诉他,咱们娘儿几个都平安到了,住下了。你还得赐了出身。”
袁先步履轻盈地跑了出去。背后杨夫人欢快的声音“瞧瞧他,这才有点活泼的样子,不装老成了。”又告诉梁玉,已经派人去梁家的别业告知梁玉已经来了,让梁玉今天安心休息,明天去看望父母。
梁玉笑道“我也怪想他们的,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还有三郎,也还没有见到。”
刘夫人道“我们既然来了,就安生多住些日子。阿先请的假,哎哟,快,问问佛奴怎么安排的,他还回不回去上学。”
袁先却又带着个小厮,搬着笔砚过来,铺了信笺,提笔道“您有什么吩咐,我写下来。”
三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由袁先执笔写了。报平安、报喜、询问,一一写明,命人送回京城去。刘夫人又命袁先“明天陪你母去你外婆家。”
袁先笑道“是。”
桓琚重孝道,梁玉就得先去看望父母,将与外甥见面往后放一放。
次日用过早饭,袁先即护送梁玉去梁家别业。
梁玉在车上笑道“我以前自己四处乱转的时候多了,不用这么小心的,没那么娇贵。”
袁先只管笑着不说话。
到了梁家别业,全家都很欢喜,南氏拉着梁玉说话,梁满仓就叫“外孙”来吃酒。梁玉说“他还小,别给他喝太多。”梁满仓道“你甭管,陪你娘去吧。”
梁家是不会有什么诗会、以文会友之类的,不赌钱已经是收敛,没有共同的爱好也不要紧,酒馔流水一般的递上来。袁府讲究生活情趣、讲究养生,袁先斯斯文文戳几筷子,被梁大郎赞道“真是高门大户出来的公子,有教养。”
他们之前唯一的“外孙”、“外甥”是太子,这个外家的谱是摆不起来的,如今有了一个这样身份的人,既新鲜又有趣。还没跟他爹一块儿来就是个小孩儿。梁府天然畏惧袁樵,对袁先就没那么多拘束了。袁先被热情地包围了,很是哭笑不得。
梁玉与南氏在后面说话,南氏将手搁在女儿的肚皮上,小心地叮嘱“虽有了自己的骨肉,对先头的孩子也得好好的。有他在,你婆婆、太婆婆才不急着催你生,得讲这个良心。”
梁玉笑道“放心,有数的。您都说过了的。”
又问家里怎么样,南氏道“都好,就是闲得慌。”
“闲着好呀,”梁玉道,“现在那是蹦跶的时候吗咱家这点儿本事,不够瞧的。”
“唉,平安是福呀。”
母女俩叹了一阵儿,又都高兴起来,南氏道“我给孩子做了几件小衣裳,你自己也得做起来。现在是不缺这些了,亲娘做的跟别人做的就是不一样的。”
“哎,我的手艺您还不放心吗对了,还有一件事儿。”
梁玉往别业没带太多的东西,桓琚昨天却赏了很多,过来也带了不少,取了锦锻来分与众人。热闹了一会儿,南氏这里也摆了午饭,娘儿们一道吃。吃到一半,王管家派人来说“三娘去看看吧,小郎君喝得有点多了。”
南氏骂道“老东西又发癫了,逮着孩子灌起酒来了。我与你一起去看。”
到了前厅,只见袁先被围在中央,他喝得脸也红了,说话有点大舌头这孩子不知道今天哪里不对了,往里的机灵劲儿没了,实实在在地喝酒。。气得梁玉将哥哥、侄子们一指“打量着我嫁了就不会揍你们了是吧”
南氏揪着梁大郎的耳朵“你还小吗醒酒汤呢”
王管家连声道“有、有,都备下了。”
一行人被灌醒酒汤,梁满仓不满地道“我们高高兴兴的,你们偏要来扫兴。我外孙来了,我高兴”
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才说“外孙”,他那正正经经的大外孙派人来了。东宫的宦官送来了酒馔,传了桓嶷的话“不能亲至,卿表心意。”
梁家谢了恩,梁玉对来人道“太子如何”
“殿下一切安好,只是相信三姨。”
梁玉道“上覆太子,笃行孝道。”想必桓嶷能够明白。
“是。”
梁玉还是不大放心,从娘家回来第二天又去了汤泉宫见外甥。
随着桓琚情绪的好转,连带所有人都没有那么紧张了。桓嶷半真半假地抱怨“我等三姨好久了,到现在才来看我。”
梁玉道“我还道前天在宫里能见到你呢。”
桓嶷惆怅地叹息“我去看四郎了。”
桓岳现在还关在汤泉宫,判他要关在吴王府,但他已不是吴王了,吴王府作为囚所所有亲王相关的饰物等都要除去,京城正在赶工。暂时他就还押在这里。
梁玉问道“他怎么样”
“还是不肯松口,头疼,”桓嶷有点撒娇地说,“我劝他给圣人上表谢罪,难道不是为了他好吗”
想到一起了梁玉蓦地开心起来。她前天从汤泉宫里出来一路上给桓嶷想的也就是这么个主意,端茶倒水听话老实这几样桓嶷已经做到极致了,还有什么能表孝道的
贴心。
这个时候对桓琚而言,什么最贴心让忤逆他的子女认罪,那是最能得他欢心的。最好能让这两个不孝的子女痛哭流涕,跟桓琚认罪了,那桓琚心里就舒服了。
梁玉一旦开心,坏心眼也冒出来了“三郎看到弟弟,就忘了妹妹吗邀上丰邑公主、安邑公主,去劝那位公主也写谢罪表呀。”
桓嶷眨眨眼,这个真忽略了“哦哦是,是多亏三姨提醒。”
梁玉继续倒坏水“甭管那位公主写不写,都告诉四郎,那位公主已经在写了,让他看着办吧。”
“噗哈哈哈哈”桓嶷拍大腿笑得十分开心,“对对对哈哈哈哈我终于明白阿爹为什么就喜欢同三姨讲话了。同三姨讲话真是开心。”
梁玉嗔道“这是什么话你才发现吗”
“不不不,我早就知道的,早就知道的。哎哎,别生气呀。”桓嶷连连拱手讨饶。
“瞧,这不就得了吗哪有什么难事呢”
“对对对。”
梁玉最后才问“还有一件事,我先问问你,成不成”
桓嶷坐正了“你只管说。”
“吴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