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燃沉默。
“是挺好吃的。”
他低声道。
半晌后,傅燃摇头,笑了笑。
傅燃把浴缸放上水,走出去,岑年已经似乎要睡着了。
傅燃想了想,把他摆正了过来,怕他半夜起来想吐,把自己呛到。
但岑年浅眠,这么一动,反倒醒了醒。
他伸了个懒腰,还是醉着的,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傅燃。
“想洗澡吗我放了热水。”
傅燃低着头看他,温声与他商量道“想洗就起来,不想洗就接着睡。”
岑年一向爱干净,冬天也几乎是天天洗澡的。今天出了一身汗,还喝了酒,如果就放任他这么睡着,说不定明天起来会不舒服。
岑年点了点头,半晌后,又摇了摇头。
他对傅燃伸出双手,认真地说“抱我去。”
“”
傅燃的眼神一下子就软了。
他把岑年抱了起来,到浴室再帮他一点点脱的衣服。
浴缸的水是早放好了的,水温调过,挺合适的。岑年躺进去之后,开始吹泡泡玩儿,似乎连怎么洗澡都忘了。
傅燃只能拿起毛巾和沐浴露帮他。当毛巾擦到岑年下腹时,他的手顿了顿。
刚刚灯光太暗,没发现,在洗手间的白炽灯下反而发现了。岑年的腹部有几个伤口,过的时间挺久,已经愈合了,就是留着几道白色的疤痕。
除此之外,他腿上也有,两条又白又直的腿,偏偏有那么几道疤痕。
岑年是疤痕体质,而他小时候喜欢磕磕碰碰,一直到长大了也从没有注意过这些,不仅玩儿滑板,有时还与人打架。
虽然,男孩儿身上有几道疤痕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
傅燃注视着他腹部那道最大的疤痕,沉默了半晌,问他
“疼吗”
岑年的眼神很茫然。
他仰头看着傅燃,过了会儿,低下头,把水面上浮着的一片泡泡吹开,像是并不想回答。
傅燃也没再说话,他拿着毛巾绕过那片疤,往下擦去。
室内很安静,水声轻响。
不知过了多久,岑年突然低低地说:
“疼。”
他的声音很小,小到像是自言自语。
傅燃握着毛巾的手一顿。
“什么”他沉默片刻,问。
岑年随意地拨了拨水面,然后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伤疤。
“这个是高中的时候,跟别人打架,”岑年指着腹部最长的那道疤痕,说,“那群人带了刀。”
傅燃的呼吸一窒。
他的眼神扫过那道伤疤,几乎不敢多看。他拿着毛巾的手不由自主攥了攥,到岑年小声呼痛时,才反应过来,放轻了力道。
“抱歉。”傅燃低声说。
岑年摇头。他的眼神很茫然,又好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不知回忆起了什么,半晌后,他小声说:
“很疼啊。”
“还有点冷。”
“但是,没有人去救我。我等了很久,我”
一个人寂静地躺在雪地里,血从伤口汨汨流出,没多久就冻在了地上。那群人以为自己杀了人,落荒而逃了,想当然的是不会回头。
动不了,没有人救,似乎就要在这么一个安静的雪夜永远死去的绝望感,即使努力忘掉,也无法克制地烙在灵魂的每一个角落。
岑年低下头,抱住膝盖,小幅度地颤抖起来。
这么久以来,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亲人,李阿姨,朋友
但当时的恐惧与绝望都不曾减轻半分。越是一个人闷着,放在心里,那些片段就越会噩梦一般如影随形。
傅燃的手攥紧了。
他想说点什么,却忍了下去,他最终把岑年从浴缸里抱了出来,帮他擦了擦,穿上睡衣。
岑年喝醉了之后,记忆很混乱,过了一会儿就把那段回忆抛到了脑后。
但傅燃却没能忘掉。
他把灯关了,想让岑年去睡。但盖上被子后,岑年仍然睁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好像头一天认识他一样。
“为什么,”傅燃顿了顿,最终还是温声问,“为什么不跟别人说受伤的事情,为什么不跟我说”
他一直以为岑年的伤是玩儿滑板时受的伤,还奇怪过,为什么滑板会导致腹部拉了那么大一道口子。
“为什么要跟你说”
岑年从被窝里探出头看他,似乎觉得傅燃很奇怪。
“这种事情,”岑年理所当然地道,“只能和最喜欢,最信任的人说。不是吗”
“”
傅燃浑身一僵。
最喜欢,最信任的人。
半晌后,他勉强地笑了笑,说:
“是。”
“我觉得”岑年说到这里,突然闭上了嘴,不再往下。
傅燃顿了顿,缓声问他:
“怎么了”
“我有点,”岑年低着头,喃喃道,“我有点讨厌你。”
傅燃垂下眼睑。
好半晌后,他笑了笑,说:“抱歉。”
“”
酒精在岑年的大脑里一点点升腾。他看了看傅燃,完全忘记了现在是在十年前的世界。
上辈子最后的绝望,无法说出口的怨恨与不满,在此地一一酝酿再生。
岑年看了看傅燃,终于从那惯常冷静温和的面孔中,找到了一丝痛苦与狼狈。
岑年轻轻笑了笑,几乎从傅燃的反馈中得到了近乎恶劣的快乐。
反正他喝醉了,这是梦,梦里怎么样,他又何必要为此负责呢
岑年想了想,接着说:
“我有时候想,你其实也没什么讨人喜欢的地方。”
“冷漠,烦人,装模作样。”
“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你呢”岑年笑了笑,接着说,“我也有点理解不了,更理解不了怎么会有人喜欢你十年。”
“”
傅燃面上的笑意一点点褪去。
他看着岑年,沉默了好半晌,才艰难地开口:
“对。”
当演员这么多年,恶毒的话也不是没听过,只是
当这些话由岑年说出来时,他竟然头一次,感受到了一颗心脏被人以语言为刀、剖的四零八落的感觉。
岑年一时也没说话。半分钟后,他看向傅燃,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说:
“不值得。”
这个梦有点写实。岑年想,傅燃的表现与神态都真实极了,简直像真的一样。
但又怎么可能呢真实的傅燃一定不会问他这些。
也挺好的,反正是梦。
“什么不值得”
傅燃的声音有点发紧。
“你不值得,”岑年看着梦中的傅燃,他耸了耸肩,不知是在对谁说,“你不值得喜欢。无论是以前,还是以后。”
他说这话时,眼中一丝波澜也无,好像在说一件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又似乎这些残忍的话,早在心里无数遍排演,才能在此时这样轻易地说出来。
傅燃看着他。
岑年仰头,心中一时又疑惑极了。
傅燃为什么会是这种眼神
这种
难过到了极点、疼到了极致的眼神。
岑年收回视线,在酒精营造出的虚幻感里,迷迷糊糊地想,一定是他看错了。
“是。”
半晌后,傅燃哑声道:
“我不值得。”
“无论是以前,还是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