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莳兰点点头。
找到聂书云时,对方正在京畿大营的一间房里翻看账册。
听到陆莳兰唤他的名字,聂书云清秀的脸上依然露出平素见到她时的柔和笑意,道“御史也过来了担心小的自己办不好么”
陆莳兰却没有像平时那般立即回应,而是不发一言地注视着他。
陆莳兰的眼神,令聂书云的笑意收了起来。
她终于道“书云,你跟我出来一下。”
“好。”聂书云垂眼片刻,再抬眼时,放下手里的账册,跟着陆莳兰一路朝外走去。两人一直来到营地外一片无人的小林子。
陆莳兰与对方对视一阵,直到聂书云渐渐开始烦躁,她才道“书云,你为何要杀那样多人。”
声音很轻,语调却是极为沉重。任谁都听得出里面的惋惜与难过。
聂书云这几个月来几乎与陆莳兰朝夕共处,很了解她的为人,若不是已经笃定是他,不会说这样的话。不知为何,竟露出了笑容,只是笑容有些扭曲。
聂书云声音低得有些模糊不清,道“陆御史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我起疑的”
陆莳兰答“我最早觉得你有些异样,是因你的才华见地皆高,又极有傲骨,这样的人,本该去参加科考,做官才是你该走的路。但你却是选择做一名底层的吏员,因为,你现在用的是他人的假身份,吏员查得不那样严格,做官却是风险太大。你要复仇,所以不想担丝毫的风险。对不对”
“而那个真正的聂书云,应该已经被你杀害了罢”陆莳兰慢慢道“因为,从你杀严屿之的干净利落来看,那应当不是你第一次杀人。”
聂书云看着陆莳兰,眼底猩红如血,居然扯着嘴角,又笑了一下,既没有争辩,也没有反驳。
他只是冷冷问“后来呢,你为什么又要怀疑我我对陆御史不够尊重,不够好吗”
陆莳兰看着此时的聂书云,胸中充斥着沉闷的钝痛,道“我并不想怀疑,你就是那个凶手。直到首辅第一次到都察院署房那天,我去检查清洁情况,让你叫人来搬那屋里的落地香炉。那炉子是黄铜所造,相当沉重,我原叫你再喊一个人,一起搬走。但你担心晚了令首辅怪罪,独自就搬走了。我才发现,你看着虽清瘦,力气却着实比常人大了很多。”
聂书云呼吸加重几分,这次没有说话。
陆莳兰便继续道“那天我看到后,便开始不断回想。我发现每一次,你都会旁敲侧击地,想要给我错误的暗示。先是想栽赃到刑部那吏员曾先标身上,接着是毛方晋。那天,钱舒红用言语讽刺我两句,你也暗示他是凶手。”
“你一直做得很隐蔽,唯一的败笔,大概就是那个傻子。你太急切地想给自己撇开嫌疑,倒是自己导演了那样一出,让寿王为你作证,自然是没有人再能怀疑你。”
陆莳兰继续道“你成为吏员的目标很明确,那便是要进入三法司,尤其是都察院,因为都察院可以将手伸到各个领域的方方面面。我猜,或许是你家中曾遭遇什么不幸,你为查探真相,才要进都察院。”
“而你要伪装成聂书云的身份来杀人,也是为了规避自己的嫌疑,因为你若是用真实的身份,一旦有司法官员死亡,刑部查阅他们办过的案子,难免不会想到是你。”
“而结合你所杀的几个人的身份,我猜测,你家里遭遇的应当是冤案,因为司法官员的错判,使你的家人遭遇了噩运。而且,多半是官员因为腐败而有意错判,了解真相后的你,才致恨意这般强烈。”
“至于那几封恐吓信。我收到那封,本就是你转交给我的,说是门外一个小孩子送来的。而严屿之的那封信,也是你在清理他的遗物时,放在书篓里一起给我的。至于最后那封恐吓信,我猜是你杀人之后故意放进对方衣襟里的。”
聂书云也不再争辩,居然默认了,只道“是。你全都说对了。只除了一样,给你的那封恐吓信,不是我写的。”
陆莳兰闻言,脸微微白了一白。
聂书云继续道“我将那第一封恐吓信交给你之前,有意识地看了看里面,见是那样的内容,正好给了我启发。为了混淆调查的方向,我后面才故意伪造和你收到一样的信。”
陆莳兰看着聂书云,半晌没有再说话。
聂书云便主动道“陆槿若,你在等着我告诉你我杀人的原因,对吗好,我就告诉你。”
“大理寺少卿陈中盛,死得一点也不冤我原本有个很美满的家,家父十分慈和,是做丝绸生意的,家中也算富庶,母亲更是温柔,这陈中盛在任浙南巡按时,收受了他人贿赂,我爹被他当成替死鬼枉杀,家产也被侵占。我娘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投缳自尽。一根绳子结束了生命。”
“我因陈中盛而家破人亡当我想要伸冤时,当年的罪证却都已毁灭。”聂书云朝着陆莳兰大吼,撕心裂肺,恨意真切而深刻“可是陈中盛,他居然一路高升,做了大理寺少卿我不甘心,我不甘心严屿之他们也不算冤,他们都有过司法腐败,身上都有过错案”
聂书云的声音是一种难言的痛苦“你知道那种感觉吗,你知道那种最爱的亲人消失,你却没有办法救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你面前死去的感觉吗没错,事实的真相全都如你说说,全是我做的”
聂书云突然顿了顿,看着陆莳兰道“陆御史怎么哭了你是在同情我吗”
陆莳兰并不知自己流出了眼泪。她很久没有哭过了。在哥哥死的时候,她的眼泪就几乎流干。她抬起手臂,用衣袖吸掉了眼眶中的水痕。失去最爱的亲人,那种感觉,她是完全明白的,并非如聂书云说的无法体会。
聂书云又道“但陆御史,你是个好人。所以,我从没有想过杀你。虽然要杀你,机会是最多的。希望你此生可以不渝矢志,一直公正清廉,让我这样的失意人也可以少些。”
聂书云语气萧索,说完这句话后,空气仿佛凝窒。
他突然又道“陆御史准备怎么发落我我就不让御史为难了,可好”
就见聂书云突然冲向树林的另一边,那灌木后面,竟掩着一道山涧断崖,他就那般跳了下去。
谢遇非手中一直扣着袖刀,防着聂书云攻击陆莳兰,他就会立即令聂书云重伤。但没有想到聂书云却是往相反的方向跑。
陆莳兰一惊,追过去时,哪里还看得到人影。对方早就急速滚落,消失不见。
谢遇非一个人,也不可能扔下陆莳兰,独自去崖下去搜索。
萧慈这时却赶来了,看着这心急如焚的两人,道“陆御史此时怕是难以心安啊,我上回没有帮陆御史,这回便帮忙找找人吧”
陆莳兰回过头,见是萧慈,她诧异道“王爷也来了”
萧慈带着十多个王府侍卫,便命所有人都下山去找。又问“陆御史也一起下去看看罢”
聂书云听了陆莳兰的一番话,跳下山崖,她这时的心情可想而知,便点头“好。”
山下的路崎岖不平,陆莳兰深一脚浅一脚走得艰难,脚下突地一滑,跟在她身旁的萧慈立即握住了她的手臂,道“陆御史小心啊。”
这手臂实在纤细,萧慈便转头看着陆莳兰的侧脸,这样近的距离,他甚至能闻到她身上如兰的幽香,眸色沉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