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宁道:“备船。”
候来宝道:“你要顺江东下?”
“对。”
很快,一艘大船,船头上一人一马,顺江而下。
逃回淮阳山的人,休整了两天,因为个个都带伤。杨玉真这一条命好在还在,之后发生的事他们一概不知,没有派人下山打探,在他们看来,董昭已经死了。
坐在一处破落土墙围着的大棚子内,二十多人默不作声,这次失败给了他们很大的阴影,一晚上少了九个人,连悬剑山庄都没打下来,这以后还怎么打下去?以后怎么办,像只老鼠般躲在山林里隐姓埋名吗?弟子们一个个眼中空洞无神,很多人胳膊上,腿上,额头上都包着白布,布上泛着血渍。
士气低落至极,更悲观的是吃的也没了。人多半都带伤,也没谁愿意去找吃的。破落的棚内,潮湿的水气味,血渍味,衣服汗水的酸臭味交织成一片,极其难闻。
此时,不知是谁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然后众人都有些不自在,这阵子,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每个人都不好受。
肚子咕咕叫的是宋扬,宋扬起身,走到别的土屋内去找东西吃,穿过几个屋子,也没翻到什么,最后,在一间比较干净的土屋内,找到了一个包袱。
他在包袱里翻出了烙饼,居然有烙饼?他闻了一下,好像有点馊了,但总比饿肚子强啊,他大口啃着,很快就啃完了一张,然后他又去拿第二张,拿的时候拽了一下包袱,包袱掉到地上,两张百两银票从里边掉了出来。
宋扬认得银票,急忙一弯腰,一把捡到手里,正往怀里塞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喊道:“拿出来!”
宋扬一慌,转头一看,是风遥。
“三师兄?”
“你动你七师兄的包袱干什么?”风遥怒气丝毫掩饰不住。
董昭跟他们下山,包袱是扔在这里的,并未带在身上。
“可他已经死了!“宋扬道。
“啪”!风遥毫不犹豫扇了宋扬一个耳光,直接给扇倒在地。宋扬捂着脸,说道:“他没跑出来,肯定死了,他死了,难道我们就不活了吗?我们就不吃饭了吗?”
“那你也不该动他的东西!”风遥大怒。
两人的争吵把人引来了,李瞳,梁穗,吴非走在前头,李瞳问怎么回事,宋扬哭红了脸,拿着两张银票,说道:“大师兄,我们逃亡半年,身上盘缠早就耗尽,如今苟活于此,这是七师兄留下的银票,我们难道不能用吗?”
李瞳想去拿银票,却被风遥一把抢过,塞进董昭包袱里,愤怒的说道:“七师弟的东西,谁也不许动!”
二百两银票,谁都有些心动,这群人确如宋扬所说,身上其实都一穷二白了,他们平时也不会耕田种菜,多半都是去化缘得点吃的,身上有盘缠时还能买,可如今谁还有盘缠?这二百两银子如今就是救命钱。
李瞳面向风遥,说道:“把银票给我。”
“我不!”风遥毫不示弱。
李瞳道:“我知道你心系七师弟,但谁不希望他回来?他深陷悬剑山庄,有死无生,他其他的遗物我们不动,这钱,可是他留给我们的救命钱!难不成我们要饿死么?”
“就是啊!”宋扬附和道。
风遥大怒道:“他只是生死不明,不是有死无生,你们甚至都不下山去打探,就断言他死了,还要动他的银子,你们还有没有良心?”
李瞳转眼看着宋扬:“那好,宋扬,你下山去打探!”
“啊?”宋扬一脸不解,“为什么要我去?”
李瞳沉声道:“让你去你就去,就你没受伤,你不去谁去?”
宋扬道:“可是……可是我下山,一旦被认出来,必死无疑啊……”
吴非看不下去了,怒道:“董昭能舍命断后,你居然连下山打探消息都不敢,你这种废物留着你干什么?”
宋扬看着众人不善的眼神,吓到了,连忙道:“我去……我去就是了。”
宋扬低着头就走,口里嘟囔道:“打探也是死了,不打探也是死了,还要连累我……”
吴非听得大怒,一脚踹到宋扬屁股上,直接将他踹出门,吴非道:“钟离观怎么养出你这种废物!滚!”
被踹的成个狗吃屎的宋扬捂着屁股,含着眼泪,回头深深看了吴非一眼,气呼呼的爬起来就走……
李瞳道:“三师弟,怎么说?”
风遥丝毫不让:“等他打探了消息回来再说,有我在,你们别想动这个包袱!”
李瞳见难以勉强,在这种落魄时刻,他终究是顾全了大局,分歧多了人就会散,于是他对众人说道:“去采点野菜野果,充饥吧。”
人群散去,梁穗眨眨眼,若有所思。
杨玉真依然昏迷着没醒,入夜后,梁穗拉着吴非,走到僻静处说道:“师弟,我们走吧。”
吴非惊讶道:“为何?”
梁穗道:“人心散了。”
吴非道:“师兄,为何这么说?”
梁穗道:“四师叔急功近利,李瞳城府深,风遥义气重,宋扬好吃懒做胆小,这帮人成不了事。”
吴非道:“那董昭呢?”
梁穗叹道:“就是因为看见了董昭,我才决定留下的,他没有之前想的那么笨,他有义气,但他会抉择,他的心是实在的,可现在,他生死不明,我们已经没了留在这里的意义。”
吴非沉默不语,他以前跟董昭有过节,但这阵子看见董昭的表现,他已经开始认可这个师弟了,可惜,相聚的时间那么短……
梁穗道:“我们去找师叔祖。”
“师叔祖?汪澄?“吴非问道。
梁穗道:“不错,我曾听闻,有人在滁州,见到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头,约莫七十岁,穿着破烂道袍,那应该就是他了。”
吴非皱眉道:“这只是个借口吧,你想离开的借口。”
梁穗道:“借口又如何?他们成不了事,钟离观终究是树倒猢狲散,倘若我们能找到汪师叔祖,还有重建青莲山的希望,不是吗?”
吴非再次沉默,他咀嚼着那句话:树倒猢狲散,现在不正是这种状况吗?
很快,梁穗就带着他的五个师弟跟李瞳提出去找汪澄的事,李瞳大惊道:“这个时候,梁师兄,我们不宜分开!”
梁穗道:“我等已决,不必多言,一年后,青莲山见,诸位师弟,后会有期。”
梁穗是周文山大弟子,除了杨玉真,他是辈分最大的,没有人敢拦他。梁穗带着吴非等人趁夜就走了,只剩李瞳跟一干师弟在那里干瞪眼。
人心,终究是开始凉了。
宋扬后来回来了,带来了消息,信誓旦旦说道:“董昭被骆天杀了!江淮四帮已经开始搜山了,我们赶紧走!”
众人大惊,很多人都一脸失落,也有几个跟风遥一样说不可能。风遥抱着包袱,他一脸难以置信,但是似乎默认这就是事实,并没有去追问宋扬。李瞳没有去选择怀疑宋扬,梁穗吴非的离开已经让他伤了神,杨玉真还昏迷不醒,作为大师兄的他,只好下令撤走。
本来有三十八个人,死了九个,董昭生死不明,梁穗六个已经走了,一行人只剩二十二个,朝着淮阳山更深处走去,风遥抱着董昭的包袱,泪流满面,夏风吹来,亦让他心中生寒。
噩耗不止这一个,自骆天将《太乙经》在杨玉真身上的事传入江湖上之后,江湖上不安分的那些人,纷纷进入淮阳山,让钟离观残余弟子处境雪上加霜,入山不过两天,就遭遇了游散侠客的截杀,得亏钟离观人多,杀了那几个游侠,但又损失了一人。
董昭能下地的时候已经是五月十三了,期间他让白颜打听钟离观那帮人的消息,白颜只道:“他们都不曾来打听你的消息,你还管他们干嘛?”董昭默然。
五月十四的时候,白颜道:“我表哥打听到了,那群人已经不知去向了,江湖上有很多人蠢蠢欲动,要去追杀杨玉真,夺《太乙经》。”董昭闻言沉默不语,他现在身体没恢复,就算恢复了,又能做什么呢?钟离观剩余的这些人,武功一般,现在的他们跟江淮四帮作对,无异于以卵击石。
其实左封显早就走了。
白颜问董昭要去哪,董昭踌躇,复兴钟离观是彭渐的念想,他想替彭渐实现这个念想,但,现在的他远远办不到……他想了想,说道:“我先去一趟麻园镇,小黑还在那里。”
“你的包袱呢?”白颜问道。
“扔淮阳山里了。”董昭无奈道。
白颜道:“你现在身无分文,身体尚未恢复,去麻园镇那么远,你怎么去?”
董昭失声,白颜说的都是实话,他没法反驳。
白颜道:“不用担心,我有小青,我表哥给了我不少盘缠,我跟你一起去。”小青是白颜的坐骑,一匹青鬃马,当初吴汉兴送的。
董昭望着白颜,白颜嫣然一笑,说道:“昭哥,你不会又想抛下我吧?”
董昭只好摇头,白颜再次开心的笑了。
杨玉真醒来后,第一句话便是:“昭儿呢?”
李瞳流泪的将悬剑山庄一战后的事情一五一十说出来,说到董昭死在悬剑山庄时,杨玉真悲恸不已,放声大哭,连说道:“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昭儿……”
李瞳问接下来如何,杨玉真双目无神,喃喃道:“听昭儿说的,去桐柏山……”李瞳点头,而后这群人便一路往桐柏山而去,没几日就消失在江湖人的视线中。
当钟离观的这帮人准备隐匿时,另一处,却发生了一件令外庭震惊的事。
五月中旬,滁州境内,一队官差模样的人,带着些胥吏,行走在村内的小路上,走一家,便进一家,进一家,便会响起喊骂声。
“今年的夏税赶紧交了,不要逼我们下乡来催!我们跑到这乡下,有多辛苦你知不知道?”
“官爷,今儿才五月半啊,往年夏税可都是到七八月的啊?”一个满脸皱纹的古铜肤色农民哀声道。
“最迟后天,把税粮或者税银备好,到时候没有,可别怪我们拿你家里的东西去抵!”
“官爷,求求您,再宽限些日子吧……”
“我宽限你们,县老爷可不会宽限我!”官差头子抖着胡子,一脸凶狠,口水喷了农民一脸。
今年的夏税格外早,都说朝廷要办大事,但去年江北才过大灾,今年才五月半,谁家有存粮?
怒气汹汹的官差胥吏走了,留下了唉声叹气的农户们。
官差走到最后一户那里的时候,已经没了耐心,望着那低矮的土砖屋,茅草顶,劣质的杉木门,“砰”的一脚踢了过去!那张门瞬间报废,哐当倒在了屋内。
一个穿着破烂道袍的瘦老头正在屋内煮着什么东西,门一开,他一眼看了过来。
官差盯着这个老头,恶狠狠的道:“老东西,后天把今年的夏税补齐,听到没有,不然我拆了你这破屋!”
“拆我屋?”老头抖了抖蓬松的干枯的白发,双眼却格外有神,淡淡道了一句。
“不错!你要不想没地住的话赶紧把税给我补齐!”
老头双眼更有神了,说道:“那还是,我把你们全拆了吧,桀桀桀桀桀……”
那干瘦老头忽然伸出一双枯槁般的爪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了过来,土屋内瞬间惨叫连连……
那一日,这群官差胥吏没一个回去的,被人发现的时候,一个个都被撕断了四肢,被扔到了村后的树林里,死状极惨,从土屋到树林,一路上全是血……
官府震动,派出捕快去查案,结果捕快也没回来,等大队州军赶去时,发现土屋里空无一人,捕快们都被撕断四肢,被抛进了树林里,死的跟官差一模一样。
滁州知府不敢大意,将此事报了上去,案卷很快摆到了徐经面前。
徐经头疼不已,徒手把人四肢扯断,这得什么样的内力?他仔细观察死去的官差的尸体,良久之后,眉头拧紧,他见多识广,终于认出了这杀人的武功。
“拨云手……”徐经喃喃道,“这是钟离观的武功!彭渐死了,能有这般内力的只有……汪澄!”徐经眉头一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