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楼的窗户翻出去,踩着楼下邻居阳台边缘,翻出去逃跑了。
就在婚礼前夕,就差那么一点……
妇人最终还是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小妹的房间,虽然摆上大宝的东西之后,比预想中稍显局促了一些,不过也凑合用吧。
逃婚,是绝对的丑闻。所以家里一直对外宣称,说小妹是意外失踪。为此,他们家不仅归还了老张家彩礼,甚至还倒赔了一些作为封口费,不过总算是落得个还算体面的收场。
还想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妇人总是觉得不安定,一颗心七上八下地,总记挂着小妹如何了。
她想,或许还是血浓于水,虽然多少有些怨气,但看着长大的亲妹妹,怎么能不挂怀呢?
每每路过那个用来关小妹的杂物间,看见窗户上已经修补过的破洞,她的思绪就会跟着飘向不知名的远方……
在那里,有她逃跑的妹妹。
更多时候,在她的想象中,妹妹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劳碌辛苦,无人可以依靠,因此常常在深夜里偷偷哭泣,思念着家里,后悔着当初的任性却又无颜面对家乡的父母。
偶尔,小妹也会有不一样的遭遇,比如说遇到了一个还算不错的男人,搭伙过起了还算不错的日子,可是转念一想,那种不知底细的男人怎么会比父母相中的女婿更值得依靠呢,结果大概也就是被抛弃……
最可恶的一次,妇人竟然看见小妹身边的那个男人,俨然就是自己年轻时失之交臂的恋人!
她太久没有见过那个男人,因此对方相貌还是停留在青年时代,最英俊挺拔的年纪。
根据道听途说来的消息,那男人似乎是在南方做生意发了大财。
妇人不确定传闻的真实与否,却据此为对方捏造了当时时新的发型和穿着,还有沉甸甸的足金首饰,项链、戒指……
在想象中的那个场景当中,依旧年少的小妹倚靠在飞黄腾达的恋人肩头,朝着已然年老色衰的姐姐露出一个十足挑衅的笑容,口中说着,阿姊你看,你说我现在算不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呀……
妇人陡然从噩梦中惊醒,已是冷汗岑岑,身旁依旧是死猪般呼噜不断的丈夫。
——所幸梦里都是假的。不,确切来说,是反的。
妇人在黑暗中默默地想了一阵,感到自己好受了,带着一丝忿忿将横在身前的背面扯开,安抚似的摸摸自己的胸口,突然觉得空荡荡的,像是少了些什么。
哦,对了,是她的金项链。
妇人从前是没有金项链的,可是她想,自己为什么不能真的有一条呢?
隔天在黄金柜台,流连许久,她终于选定了一条中意的。
金灿灿地挂在胸口,好像连说话时都多了几分底气。
有八卦的邻居太太瞧见了上前搭话,问起来就说是老公送的。
【哦,那可真是好福气。】
邻居太太一边啧啧赞叹,一边伸手想要上前仔细瞧瞧,妇人见状立刻轻巧地躲过了。
面对邻居太太狐疑的表情,妇人笑着打起了哈哈:【我们家那口子说了,让好生保管着,对不起了啊,李姐。】
【哦哦哦,这样啊。】
邻居太太显然有些意兴阑珊,两人又随便拉扯两句,各自到了各自家门口,就自然地互相道别离开了。
关上门,妇人倚靠着门板,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她倒是没有什么心理负担,用老公上交的工资买的东西,怎么就不算是老公给送的呢。
小心翼翼地拿起金项链对着夕阳的余晖仔细瞧着,越看越欢喜。
就是稍许轻了那么一些,毕竟是空心的。
——嗨,脖子里挂着的还是轻些的好,不然回头再得那个什么颈椎病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这么一想,妇人不由地洋洋自得起来。
直到听到儿子怏怏不乐的问询:【妈,你站在傻乐什么呢,怎么这个点了还不开饭啊?】
【来了来了,瞧瞧,妈都给大宝买什么好吃的了。】
妇人边说,边乐颠颠地系上围裙。
油烟伴随着锅里的菜一起腾起来的时候,她心里有无限的满足,觉得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人世间的美好。
那之后,她就很少想起小妹了。
实在是现实的种种太过繁琐,学区房,补习课,柴米油盐酱醋茶……所有这一切混杂在一起构成了她平淡却充实的生活。
接到电话的那一天,妇人正陪同一大家子在外头旅游,难得的悠闲时光。
她快乐地想道,虽然贵了些,但贵有贵的好处。
这时候,电话响了起来。
妇人随手接了电话,听到那个久违的名字的刹那,她还以为是自己产生了某种错觉。
因为前一晚想着旅行的种种细节,一晚上没睡好,所以出现幻听了?
——好像也不是说不通。
于是,妇人果断挂掉了电话,不过她异样的神情还是引起了旁边人的注意。
【怎么了,这是?】
【没……就是一个,一个诈骗电话。】
应该就是这样吧,那种冒充警方进行诈骗的路数最近不是挺流行的吗?
是叫电信诈骗还是什么来着,总之……总不该是真的,毕竟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
妇人几乎都快要说服自己了,尽管心底还有隐约的不安。
就好像多年前那个辗转反侧的夜晚,窗外的阳光明媚,在普照大地的同时,似乎也映照出某些不该被触及的阴暗角落。
事实证明,人类确实有第六感傍身,尤其像是自己这样的女人。
在看到那张脸的第一秒钟,妇人已然确定了那就是小妹年幼时的脸庞,只不过是以男孩儿的形式被呈现。
恍惚有那么一瞬,她的脑子里闪过一个缥缈的念头。
如果当时,小妹不是小妹,而确乎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男孩儿,是老喻家期待已久的香火传承者,或许一切都会截然不同……
作为大女儿的自己不会被留在家中作为招赘的筹码……
小妹,不,小弟则会在整个家庭的宠爱中成长为一个孝顺、有出息的少年,也根本不可能早早辍学,说不定……说不定……
千头万绪,最终在妇人的心头凝成简短有力的两个字,万幸。
万幸没有如果,万幸作为两个女儿中早早出生那一个,她注定可以在这个家中保有一席之地。
佛家有一个词叫顿悟。
妇人不懂佛,但隐约明白这词儿是指人在一瞬间因为某种契机突然领悟了长久以来缠绕心头的迷雾。
就如同那一刻的妇人,突然就顿悟了某些真相。
像是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爱惜自己妹妹。但随即妇人就释然了……毕竟老话说得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是?
假如立场调换,她相信小妹未必就会比自己做得好……
于是,接下来的许多事情就显得顺理成章了。
像是听到亲生妹妹死讯时,妇人心底那微不可见的波澜,更甚者,在推测出对方当年的遭遇之后,那种马后炮般的洋洋得意。
——你看你看,都说好言难劝该死的鬼,这就是不听她话的下场,这就是活该呀。
妇人心满意足地想道,几乎已经遗忘了最初听闻消息时那阵心悸的感觉。
至于那个孩子,那个野种……
她自然是不喜的,因为实在是太像了,和年幼时的小妹说不出来的相像,所以总给人一种阴魂不散的感觉,可是——
从某个方面来说,未必不是一种苦难的证明。
再加上母亲上了年纪之后总是唠叨个没完,神经兮兮地令人厌烦……就当是花钱买个心安吧。
妇人想,反正自己早就从那所老房子里搬出来了,一个礼拜也就回去一次确认老俩口都还健在,眼不见心不烦的。
原本是这样的——
可是,为什么就连眼神都那么像呢?
尤其是对方从房间的阴影中探出脑袋来,一声不吭地看着自己的时候,总是让妇人冷不丁地错看了,还以为……以为是多年前傍晚自己所见到的那个小妹借尸还魂来了。
毕竟,那个房间……
那个如今被香烛和烟雾包裹的暗室……
那个供奉着菩萨与诸童子的所在……正是多年前,关押待嫁少女的临时囚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