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喻轻舟什么都没有做。
只是在靠着淋浴间冰冷的瓷砖静静站了一会儿,等待身体自然恢复平静。
羞耻感最终还是占了上风。
他没有办法,在距离女子一墙之隔的地方做出那种事情,尤其是还拿着对方因为关切而递出的手帕……因为喻轻舟觉得那是一种亵渎。
甚至称得上是一种犯罪。
即使在实际上喻轻舟已然犯下过杀人的罪行,但,那种潜藏在灵魂深处,最初也是最后的那敬畏之心还是及时扼住了他的后颈。
让少年在感到束手束脚的同时,又能够避免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沉入更加无解的深渊,完全变成曾经最讨厌的模样。
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沈映雪已经坐在了那张办公桌后。
闻声女子抬起头,朝着喻轻舟露出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微笑:【感觉好些了吗?】
她问。
还是那样坦然的态度。
似乎刚才的一切对她而言,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不,喻轻舟暗暗在心中纠正,不是似乎,因为事实正是如此。
在身体和头脑都濒临虚脱的当下,喻轻舟反而能够冷静地看待两个人之间的关系。
对方是这里的医生,而喻轻舟——勉勉强强也算是对方手上的病人。
在医生眼中,跟病人健康有关的一切,其实都只是工作的一部分。
所以,女子的笑容也好,她温柔的话语也好,包括面对喻轻舟身体的突发状况时见怪不怪的冷静态度,也都是其职业素养的体现。
如果因为这种事情就自以为是地感觉良好,甚至得寸进尺地开始想入非非,那无疑是愚蠢且可笑的。
但凡有点记性的人都不应该重复踩进同一个陷阱,喻轻舟对自己说。
同时调整面上的表情,尽量以同样平常的语气报以回答:【嗯,我已经感觉好多了,谢谢你,沈医生。】
这应该是喻轻舟第一次口齿清晰地称呼对方为沈医生,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有些难以启齿,或许因为上一次他在无意间唤出这个称呼时,正以处于一种极其狼狈的境地。
这么说来,喻轻舟突然发现,好像每一次自己在对方面前都挺狼狈的,确切来说应该是一次比一次狼狈。
从一开始单纯地接受诊疗,到被亲眼目击呼吸困难地倒在地上,再到这一次当着对方的面直接呕吐,然后又被发现了身体的异样变化……
就连喻轻舟自己都感到离谱。
这也反过来加剧了喻轻舟之前的那种想法。
将沈映雪作为一名医生而非一个平等的人来看待,就会好很多。
面对同类,人在自身的种种缺陷面前会感到羞耻与自卑,但是面对一名医生,就完全不需要被类似的情绪困扰——
因为既然已经身为一个病人,那么就应该坦然地面对自身的问题,只有这样,才能被给予恰当的治疗。
对一个病人而言,他或她的医生也许是可以被寄托信任的特别的存在。
但对于那个医生而言,那么多的病人,最终都会抽象为各种具体病症或者病症的集合体,或轻或重,只要对症下药就好。
所以,一个真正的医生应该是对症不对人的,不会因为对病人的喜恶而产生区别对待,也不会受到病人自身的情绪影响而做出错误的判断……
喻轻舟这样对自己说。
在他试图说服自己的空当,桌子后方的沈映雪也在静静观察着少年,碧色的瞳眸微微眯起,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却又在少年抬眼回望的瞬间露出一个浅淡却温和的笑容。
【就像之前说得那样——】
女子掩藏的口罩之后的嘴唇开合,略低的嗓音显露出一种别样的磁性。
【无论遇到什么样的烦恼或是困惑都随时欢迎,我会很愿意倾听,并且相应地给出一点小小的建议。如果那是你希望的话。】
十足诱人的话语。
但对于置身囹圄的少年而言,毋宁说是一个甜蜜的陷阱。
只要轻轻向前一步,彻底地放弃抵抗,就可以顺应重力的拉扯,坠入那裹挟着奇妙香气的温暖怀抱。
可是,谁又能保证下一秒不会突然扑空,然后向着万劫不复的下方坠落呢?
喻轻舟甚至已经不那么在乎死亡了,无论是他自己的,还是其他什么人的,但他依旧对此有种平顺的妄想。
假设能够舍弃对这个世界任何的留恋,爱也好,恨也好……把一切抛诸脑后,就那么不顾一切地沉入死亡冰冷的怀抱中未必不是一种圆满。
如果活着本身已经无法令人期待,不如就让其变成通向那个安详结局的中间过程,这个过程可长可短,甚至——在喻轻舟看来,就算直接省略也没什么大不了。
曾经,他有过一次那样的机会。
那个时候,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气息奄奄地倒在灌木与碎石间,鼻腔、咽喉与肺腑间全部被浓稠的血腥味灌满。
他感到了剧烈的痛楚,感到死亡将近。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散架了,至少也应该断了十好几根或者好几十根骨头。
全身上下要么麻木,要么火烧火燎地痛着……没有人会来救自己,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母亲死了,父亲死在了母亲的前头,除此之外的其他村里人,他是希望那些人全部死掉的——尽管已经看到最讨厌的人葬身火海,但是还不够。
所以在跳下来的时候,在短暂坠落的过程中,满怀恶意地许下了那样的愿望。
可是真正掉下来之后,他好像也没有那么在意那些人的死活了。
也许,他从来就不在乎那些人是生是死,只是因为深爱的母亲痛恨着那些人,所以才恨屋及乌也说不定……
也许他会产生这种奇怪的念头,不过是因为着地的时候摔坏了脑子也说不定……
唯一肯定的是,他那时又累又困。
被血糊住的的眼皮沉得厉害,而且他完全感觉不到另一只眼睛的存在,也许是在摔落的过程中掉出来了?
他不知道,完全不想思考。
只想要……想要睡觉。
——很奇怪,明明都这么痛了,怎么还能睡得着?
他甚至还隐约感到了一种奇异的舒适感。
后来喻轻舟在书里得知,那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运作的后果。
极端的痛楚往往可以带来极致的舒适,这也是为什么有些人甘于在情事中充当受虐的一方,并且乐此不疲的其中一个原因。
但那时,作为从小生长在偏僻村落的寻常孩童的枇杷不会知道,只以为这是死亡的正常流程。
那一刻,男孩儿甚至因此而心怀感激,原来人在濒死之际的痛苦会得到消解……这么一来,他的母亲至少不会死得那么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