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来了么?
想起来了吧……
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的理由,会陷入这无尽轮回,不可自拔的理由——
是怨恨,还有不甘。
是最初的那个自己在临死前难消的执念。是后来无数个的自己在轮回中不停追问的为什么。
他想,说谎的人是要吞下一千根针的,再于死后经历拔舌地狱之苦。
只可惜,那个人从来不对他说谎,不知是不屑于此,还是真的坦荡至极。
——但是那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难道就因为一时的鬼迷心窍,就活该沦落到这种境地?
就算他活该,那个人难道就是什么洁白无瑕的圣人?
所以……
所以他许下了那个愿望,向这个世界新生的神明祈愿,向自己祈愿,无论用上何种方法都要找到那个人。
——让其痛自己所痛。
感同身受地体会加诸于己身的不公。
然而,却又在漫长的时光中迷失了自我,混淆了生与死的边缘……
沉浸在巨大的虚妄之中,不断地重蹈覆辙。
一遍遍从现实中坠落,在支离破碎中许下心愿。于黑暗中死去,又于黑暗中诞生。
——能是因为什么呢?
因为他的心。
因为他……就是他的心啊。
在孩童想起一切的刹那,黑暗中亮起星星点点的火光。
他慢慢站起来,慢慢朝着火光走去,便看见了在其中痛苦挣扎的人们,那一张张痛苦扭曲的面孔,看起来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因为,那是在距离上一次的‘死亡’最为接近的回忆中见过的,眼睁睁看着娘亲、看着他死去的人。
陌生是因为,本以为的刻骨铭心,好像也不过如此。
看见在火海中挣扎的人们——明明是大仇得报的时刻,他的却没有丝毫的狂喜或者痛快。
只是静静看着,看着这一切发生,看着这一切结束,心中几乎没有丝毫的波澜。
也许在最初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可是,当他意识到已经不是第一次见证这样的时刻,也许也不是最后一次时,他感到了命运莫大的讽刺。
——他憎恶那些人的所作所为吗?
——自然是憎恶的。
正如他也时常憎恶着自己。
因为他在那些人的身上看到了自己,也在他自己的身上看到了那些人。
自以为是地在命运既定的馈赠中挣扎求生,自以为抓住了什么——财富、权力、名声、安定……
不过是覆手之间,所以为的一切,幸与不幸,皆在刹那之间化为乌有。
有道是世事无常,无常却为天定。
【还要继续吗?】
孩童听见了那个声音。
那个总是隐约萦绕在他心头不甚分明的话音。
有时他会怀疑那究竟是自己幻觉,还是心内所想的具象化表现。
——继续什么?
继续投入这无止境的轮回、这无休无止的人世苦海吗?
他不知道。转而在心中反问那道声音,如果拒绝继续下去,又会如何。
【会陷入沉睡。】
“然后长睡不醒?”
——要是那样,好像倒也不错。
毕竟,他真的有些累了,口吻中甚至流露出了对这一猜测的无比期待。
那个声音大概也是听出了他的语气,停顿了片刻才又道:【只是暂时的,就像是叶落归根,落下的叶子最终还会从同一个树上长出来。】
“那不是完全不同的两片叶子吗?”
【何以见得?】
“就是那个……”孩童有些被问住了,他只是凭借本能做出了回答。
此刻在头脑中搜罗一番,终于捕捉到一些似乎并不属于他那个时代的零星记忆:“不是都说世界之大,却并不存在同样的一片叶子吗?”
闻言,那道声音第一次笑了,就像是看着一个小孩子现学现卖学校里教的东西时,一个客气有礼貌的成年人会做的那样。
【如果是的话,那只能说明观测者自身的局限性。】
“局限性?”
【人何以评断自己未曾得见的事物,能够做出这种武断的推测,本身就是一种愚蠢的自负。】
孩童心想,你这话听着也不像是很谦虚的样子,不过好像也不是全无道理。
可……自己好歹是个人吧,哪能像一片叶子似的说长回来就长回来。
【所以,人和叶子的区别真的那么大么?】
这种事情,看外表就知道了吧……孩童在心里这么嘀咕着,却没有脱口而出。
因为他突然想到了院子里的枇杷树。
想起娘亲望着枇杷树的神情,或许在对方的眼中,反而是一棵树更像自己的同类。
同样是的偶尔来到此地,同样的身不由己。说一棵树身不由己,似乎荒唐了些。
都道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可既非草木,又安知草木之情非胜于人乎?
这么一想,倒像是反过来印证了,那声音刚才所提及的那种愚蠢的自负。
“那便是所谓轮回的真相么?”孩童不禁想道。
在头脑中描绘着那幅奇妙的场景。
在他的想象当中,掉在地上埋进土里的不再是一片片叶子,而是一具具苍白的躯壳。
一棵无比粗壮的大树从掩埋着尸身的泥土中拔地而起。
从本该生着茂密树叶的地方垂下一条条苍白的手臂和大腿、也许脑袋头发之类的,总之白花花的一片。
风吹过时,还能看到那些取自不同部位的身体躯干,像是划桨一般地在半空中荡来荡去。
偶尔发出一声撞到手臂,或是拍到大腿的轻响。
啪嗒啪嗒——啪嗒,跟一座巨大的风铃似的,孩童想,那场景一定蔚为壮观。
【……】
接着他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声音有一阵没有发话了。
刚想追问,却忽而想到对方既然能够听见自己的心声,说不定也能看到自己脑袋里浮现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