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大家并没有想到是投毒,都以为是单纯地闹了肚子。
因为这些祭品向来是老村长和念经先生一起准备的,所以大家便纷纷想要找到两个人讨个说法。
这时才发现,老村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念经先生也是病得够呛,往地上一躺就人事不知了。
这仪式尚未结束,还需要村长主持大局,包括最后一步的送神。
按规矩,村里的其他人不得进入祠堂,所以往年都是只送到祠堂门前,由老村长亲自捧着神龛送进去的。
都说,请神容易送神难。
眼看着时辰将近,村子里的人都有些着慌,倒不是多记挂老村长本身,而是担心不能顺利完成整个拜神仪式。
他们害怕,因此触怒了上头那一位,到时候对整个村子降下惩罚,在落到自己的头上……
于是一群人当即在村子里开展了第二次搜索。
不过这一次,人少了许多,剩下的人基本都是吃得少的,症状没有那么严重的。但毕竟前头闹了那么些时候,本来就有些乏了,可以说能够提起精神完全是出于对神罚的恐惧。
就这样等到人们好不容易在枇杷家里找到老村长时,老头正被绑着手脚,嘴里被堵着,翻着一双惊恐而混浊的眼睛躺倒在地上,一副狼狈无比的模样,完全不见了平日里的威风凛凛。
身下一片红的黄的,不仅看起来恶心,闻起来更是恶臭无比。
有人当场就吐了。
有人眼尖,从那些秽物中发现了剥落的甲片和剁碎的指关节……
再后来,人们在后院的菜园发现了那个正在挖坑的枇杷的娘亲,她已经挖了有那么一会儿,挖出挺大的一个坑,旁边横着一具尸体。
正是已经死去的枇杷他爹。
他们都说那女人疯了,要不就是被邪祟上了身。
又或者兼而有之,否则怎么会杀死自己的丈夫——这个一直以来如此关爱照顾着她、并且能够让她在这村子里安身立命的男人。
丈夫们震惊错愕,婆娘们惊骇不解,这两种情感最后殊途同归成为了一种愤怒。
——为什么她要做出这种事情呢?
为什么?
女人没有回答,她只是在人群中缓慢无声地望了望,两只黑色的眼珠空茫茫地,平静地令人感到可怖。
没有人去看那双眼睛。他们把女人绑起来,捆进柴房等待发落。
那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毫无疑问,送神的时辰已过,几乎每个人都在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中,畏惧着可能降临的灾厄。
仿佛是要呼应他们的恐惧一般,接踵而至的这个白昼称得上是今年入夏以来最热的一天。
没有人记得往年的夏天是否也像这般酷暑难当。
但这无疑是令人刻骨铭心的一天。
经过短暂的休憩之后,村民们迎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那就是要对那个犯下杀夫伤人、还有渎神之恶行的女子施以火刑。
既是对罪人的惩罚,也是对神明的告慰。
并且为了表明与邪恶势不两立的决心,每家每户都要出一个代表,用石头、用泥块、用淬满了毒液的言语对那个被邪祟附身的女人进行攻击。
老村长的话说,这是神明在梦中降下的旨意。
“对邪恶越是残酷,越能表明对那一位的虔诚,也越是容易得到宽宥和祝福。”
于是人群又沸腾了。
尤其是老村长,那双浑浊的眼睛热切地盯着高台上的女子,眼底有着抑制不住的怨毒和兴奋。
枇杷看着这一切,对上女子麻木而平静的面庞,她被捆缚起来的手脚处都有明显的伤口,衣服破破烂烂,本就干枯的头发散落下来,垂落在淤青脏污的面颊。
有那么一刻,枇杷觉得娘亲看见自己了。
因为那沾有干涸血迹的唇角似乎微微勾起,扬起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
但枇杷也不确定,那是在对着他笑,还是在嘲笑着在场的所有人。
枇杷只是看着。
看着那些群人的情绪,随着火焰熊熊窜起的那一刻达到前所未有的高涨。
枇杷就在那个时候冲进了人群,将站在一旁陶醉地欣赏着这一幕的老村长一头撞进了烧得正旺的火堆。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
大多数人都还沉浸在前一刻的热烈狂欢中尚未反应过来,就被摇晃着倒塌的竹台迎面砸了个正着。
被竹子搭的框架砸中压在下面还是其次……问题是那些竹竿上贴满了正在燃烧的符纸,为了助燃还在上面淋了不少油。
火越烧越旺,在本就滚烫的空气中发出噼啪的爆响。
哀哀的叫声伴随着杂沓的脚步声,浓烟的味道,还有皮肉烧焦的刺鼻气味弥散在空气中。
枇杷感到本就冒火的喉管这下子完全堵上了,开始不住地闷咳起来。
心里说不上有多么的痛快,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他觉得自己终于完成了那件一直想做的事情。
他没有在意那些正在被火焰烧灼的人,也没有去管那些四散离开,或是逃生或是去取水的人。
只是径直向着他认定的那个方向,步伐踉跄却并不仓促。
终于他看见了——
随着坍塌的竹台一起倒落在地的女子。
“娘……”刚开口唤了对方一声,枇杷就止不住地疯狂咳嗽起来。
他扑过去,扑倒在娘亲的身旁,用自己皮肉翻卷满是鲜血的手臂扑打那些火焰,一边试图解开女子身上的束缚。
“枇……杷。”一道虚弱的嗓音将枇杷所剩不多的理智拉扯回来一些。
他呆愣了一瞬,惊喜地看着不知何时睁开眼睛的娘亲,心脏似乎又恢复了跳动。
“娘、娘你醒了,太好了太好了,你等我、等我把绳子解开,等我——”枇杷心中有千言万语要说。
可是,女子看着他只说了简单的两个字:“快走……”
她用那双满是血痂的臂膀用力推搡了孩童一把,动作堪称粗暴。
枇杷被推得一趔趄,再想要爬回去,却被女子冰冷的目光摄住了。
“滚——”
“……娘亲?”
“不想、不想我死不瞑目的话,现在从这里离开……有多远滚多远,滚啊!”
女子凶狠地喊完这一句,见孩童还是呆呆站在原地,突然一头撞向了铺着碎石的地面,本就伤痕累累的面颊立刻又划出些新鲜的口子,血一流出来就被火焰炙烤着变成了焦黑的颜色。
枇杷站住了,他明白了对方的决心。
——她要他走,要他活下去。
这也许就是女子最后的要求了。
想到这里,枇杷用力抹了一把眼泪,也顾不得脸上会因此沾上更多的脏污和血迹。最后仓促地看了火光中的女子一眼,便转过身去,无比狼狈地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