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长到像如今的黎宵那样的高,那样的话,我也能心满意足了。
我一边想,一边向黎宵的脑袋上方投去由衷羡慕的视线。
也许是我的期望过于强烈,对此有所察觉的少年也禁不住抬头看了眼自己的头顶。
甚至还伸手朝着虚空摸了摸。
在确认头顶上方什么都没有之后,又看着我露出了有些着恼的表情。
大概是以为,我又像上次一样,是故意做些有的没的动作来诓骗他的。而他也同样再次地上当受骗了。
可是有兰公子在场,他又不好真的跟我计较什么,免得刚刚否认了欺负小孩子的嫌疑,又当场打脸。
于是,非常熟练地抱臂,哼唧,加上扭头无视一条龙。
我不禁想,我是小孩子没错,但黎宵未必就已经真的长成了大人。
一旁的兰公子但笑不语,接着伸手将一个干净的小布包递到了我的手里。
我一脸不解,但还是接了过来,同时以眼神询问。
兰公子说,是牙齿。
我一愣,打开一看却是两颗门牙,小小的,像是两颗白色的石子,非常完整,小铲子般的平直前段后头还拖着尖尖的牙根。
我还是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端详人类的牙齿,洗去血污,擦拭干净之后,它们看起来简直不像是从我自己嘴里掉出来的。
……可是,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我再次茫然抬头。
兰公子解释说,按习俗小孩子换下的乳牙,如果是上排牙齿就要埋进土里,如果是下排牙齿则应该丢到住家的屋顶上去。这样一来,换牙之后长出的新牙才会整齐好看。
原来如此,所以是让我找个地方把掉下来的牙齿埋了呀。
我赞同地点头,心里同时冒出一个疑问。
万一以后掉了下排的牙齿,这么高的楼,我要怎么把东西丢到屋顶去,难不成要靠飞的吗?
别说我只是个肉体凡胎的普通人,就算是真的哪天长出了翅膀,也就是个无用的装饰,因为我真的恐高。
不知道是不是睡前想得太多的缘故。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怪梦。
梦里,我走在冰天雪地中的长阶之上,一级石梯一级石梯地往上爬。
阶梯陡峭而狭窄,每走一步都万分艰难。
山风如刀一下下地刮过我的脸颊,冰冷刺骨。
我呼吸着山间清冽冰寒的空气,肺部却灼热地仿佛要炸开一般。
更不用说,我的手脚、肩背都沉重地像是拖着看不见的巨石。
每移动一下,骨头便如同要从关节处断开一般咔咔作响。
好不容易顶着风雪抬头,望见的却是看不见尽头的石阶,在视野中不断地蜿蜒,消失在一片白茫茫之中。
视线尽头,云气缭绕,雪天一色。
让人无端觉得,这石阶的另一头或许已经直通天际。
我想停下,想要停止这酷刑般的漫漫登阶。
无论是原地修整也好,还是调头离开也好。
总归不该这样漫无目的地忍受着眼前的痛苦折磨,踏上这样一条根本就看不见前途的不归路。
——可惜,梦中的那个我并不作如是想。
反而执着且艰难地继续向上攀登着,只是前进的步子越来越慢,挺直的背脊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越发佝偻。
梦中的那个我还在继续着。
我却知道,他怕是快要撑不住了。
——停下吧。
我好想告诉他,不要再继续折磨自己了。
可是,真正的我在这个梦里完全变成了一个哑巴。
或许准确来说,我不过是寄居在这具躯壳之上的一缕意识,能够感其所感,见其所见,却不能对着躯壳本身有何作用。
我,不过是这场梦的旁观者。
只是这旁观的席位刚好处于第一视角。
渐渐地,我开始麻木,听着呼呼的风声,还有骨骼摩擦发出的脆响,以及越发沉重的呼吸。
我想,这条路大概没有尽头了。
或许只有这个人死了,这一切才会终于迎来一个了结。
然而,我猜错了。
变故突然发生,只听咔哒的一声,后方传来像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响。
背部的压迫感似乎随之减轻大半。
那是……
原本一直埋头前进的人忽然脚下一顿。
连带呼吸都跟着顿了一下。
那个我先是抬手向身后探了探,指腹擦过冷硬的布料,碰到一个长条形的物件,表面古朴的纹路光是触碰到都会在脑中浮现,那是一把剑的剑柄。
奇怪的是,明明那么冷的天气,连发丝都几乎要冻结起来。
指腹拂过剑身时,触感却带着丝丝的温热,好像那不是一把冷冰冰的武器,而是一个人温热的皮肤。
我也因此停顿了手里的动作。
不过仅仅一瞬,我触到了一旁的空荡。
一颗心仿佛也随之空了一块。
我动作僵硬地转身,低头,努力睁大眼睛、伸长了胳膊四下搜寻着。
终于在距离七八个台阶的地方,隐约望见了一抹黑色。
在满眼洁白到几乎有些刺目的雪色中,看起来是那样的突兀,却又莫名地令人心安。
那个我深吸一口气,然后倚靠着石阶,一步一挪地向那处探去。
此情此景,甚至比之前向上攀登时,还要来得狼狈和艰难些。
那时至少还是在走,现在却真的是在攀爬了。
就算是如此,身处高处所带来的战栗和晕眩,还是让心脏止不住地阵阵擂鼓。
我能做的只是紧贴身后的台阶,确保自己不会因为摇摇晃晃的视野,一不小心直接滚落下去。
一级、两级……
我下去的速度远比之前上来时要慢。
短短的七八级台阶,我几乎是每下一级都要停下,闭上眼睛调整呼吸,重整旗鼓后,再行出发。
等到我好不容易来到东西掉落的地方,用来支撑身体的手掌已经完全失去知觉,不会痛,也不会冷,只是变得同样不受控制,难以弯曲。
饶是如此,我还是伸手捡起来地上的东西。
几乎整个人趴伏在地,用手肘的关节勉强卡住,然后又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像是抱住了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般。
那个我哭了,哭得很伤心,可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连眼泪都好像冻结在了眼底,迟迟不肯落下。
唯有喉头的血腥之气不断地翻涌,噗地一声溅落在洁白的雪上。
如同盛开在冬日里的灼灼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