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的下塘街是这座城市最热闹的一隅, 自从小批发市场在这里发展起来后, 就汇集了天南地北各地来城市里谋生的人们,三教九流, 什么样的人都有。
阿兰米粉店是这条街上一家有了些年份的小店,先前开店的是一对带着孩子的年轻夫妻,后来男人意外过了世, 就只剩下女人独自带着个孩子。
下塘街人流大,米粉店的味道又着实不错, 生意一直都很红火。
女人模样生得实在漂亮,哪怕是已经三十出头, 日日在油烟中磋磨, 也仍旧掩盖不了她的美丽。这条街闹事的混子本来就多, 一个带着孩子的漂亮寡妇,自然是容易被那些瘪三们盯上。
“让你别跟他们动手,你怎么总是不听呢?”女人温柔的声音无奈地叹道。
小小的店子里六张桌子倒了五张, 杯盘一片狼藉,几乎每个星期,这样的事情都会上演, 只不过今天闹得更凶一点。
如今天天来闹事的一伙人, 总共五六个, 老大是个二十七八岁的混子, 这条街上的人都叫他大龙。往常这伙人只收保护费, 但如今那大龙盯上了辛兰, 每次来都想揩油。
这个时候的程骞北才十三岁, 从十岁开始,他已经和这些人动过不知道多少次手。但一个半大的孩子,怎么可能是大人们的对手,每次免不了被打得鼻青脸肿。
如今年纪稍微大一点了,不再像之前那么被动,但对方人多,他一个小少年,自然还是讨不到任何好处。
今天那大龙又对他妈动手动脚,他从厨房里拿了把刀出来发疯狂砍,才把人赶走,但店里被人砸了个稀巴烂。
辛兰看着儿子脸上的伤口,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从屋子里拿出药给他擦,被他避开,继续低头闷不做声收拾桌子。
“你脾气怎么这么犟呢?都给你说多少次了,这些人也就是要点钱,给了钱就好了。我们也不差那八百十块。”
程骞北咬着牙齿,太阳穴的青筋因为愤怒而凸起,过了许久,梗着脖子道:“一碗粉五块钱,一天从早忙到黑,顶多也就挣个两三百块,百八十块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凭什么给他们?”
“凭我们图个安宁,破财免灾懂不懂?”辛兰无奈地叹道,儿子是个好孩子,从小就勤快,也心疼父母,就是脾气犟了点,不懂得服软。
“不懂!”程骞北将抹布重重地丢在桌上,像只喷火的牛犊子一样,狠狠地看向母亲,“他们不仅要钱,还骚扰你。今天只是摸一把,明天就不知道要干什么了?”
辛兰愣了下,幽幽叹道:“咱们打开门做生意,他们也不会真的敢做什么?派出所就在旁边几十米呢!”
“派出所能有用的话,我们也不用隔几天就掏百八十块买平安了。”
辛兰软下声音:“小北,我知道你是心疼妈妈!可妈妈没别的本事,在这里还能挣点钱让你好好上学。再忍几年好不好,等你考上大学,咱们就搬走。”
十四岁不到的程骞北,看着母亲温柔的面孔,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拿起抹布继续干活儿。
蹭蹭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一个剃着平头的清俊少年风风火火跑了进来。
“卧槽!大龙那狗日的前两天不是才来收过保护费么?怎么又来了?还搞成这样子!”王昊天义愤填膺道,说着又恶狠狠补充一句,“迟早有一天我要把那狗日的弄死!”
辛兰笑着啐了一声:“小小年纪说什么死不死的,这里没事的。”
“辛姨!”王昊天道,“以后大龙那伙人来,你就叫我,别让骞北一个人挡着。”
辛兰道:“他们就是收点钱,你们别跟他们硬着来,俩小孩子哪里是他们对手。”
王昊天不以为然道:“辛姨,我十五岁了,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单打独斗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确实,在这条街上的同龄人中,他早就无敌手了。
辛兰摇摇头笑着没再说什么。
王昊天帮着忙将桌子收拾好,又跟程骞北一块拿了木条和钉子,把弄坏的桌椅修好。
这会儿是暑假下午,没什么人,辛兰见俩孩子热得一头汗,拿了二十块钱给他们:“你俩出去玩会吧,别待在店子里了,早点回来不要打架。”
程骞北接过钱嗯了一声,跟嘻嘻哈哈的王昊天一起出了门。
在脏乱的街道走了一段,王昊天才想起来看他一眼,见他额头肿了一大块,问:“你要不要擦药?”
程骞北摇摇头:“没事。”
王昊天看了眼天色,太阳好大。他提议:“去滑冰吗?我有几个哥们儿在那边,里头有空调,凉快。”
程骞北摇头:“你去吧 ,我去豆腐厂那边待会儿。”
王昊天:“行!那我去了。回来再找你。”
程骞北和他挥挥手,两人分道扬镳。
豆腐厂是栋废弃的危楼,因为以前有个做豆腐的小工厂在立面,大家就这么习惯叫了。附近的小孩子经常去里面玩儿,不过那房子如今烂得厉害,因为担心垮塌,很多孩子就被父母叮嘱着不能来这里了。
没人正好,给了程骞北一个安静发呆的好地方。
下塘街实在是太吵了,这是他唯一能找到的清净地儿。
他爬上楼顶,手枕着头,躺在屋檐下,看着炙热的天空。
额头上的伤其实还是很有点疼,但他已经习惯了。疼痛可以习惯,可有些东西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来说,却无法变成习惯。比如这种被人欺凌而反抗无能的生活。
他可以受欺负,但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母亲被人欺负。
“嘿!”正闭眼想着,脚边被人轻轻踢了下。
程骞北睁眼,看到笑得一脸灿烂的王昊天。
王昊天将手中的一罐冰可乐丢给他,他顺势接住,问:“怎么没去滑冰?”
“我忽然想起豆腐厂随时有垮塌的危险,不放心你一个人来这里。”王昊天在他旁边坐下,“想什么呢?”
程骞北坐起身,将可乐拉环打开,噗地一声,可乐哗啦啦冒出来,他昂头猛灌了一口,顿时燥热去了大半,然后转头看向身旁的男生,笑说:“天哥,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那当然。”王昊天朝他眨眨眼睛,“咱们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程骞北想了想,道:“你说咱们以后出了下塘街,能在这座城市混出头吗?”
王昊天笑着问:“称霸附近几条街么?”
程骞北失笑:“不是这种!是像电视里的成功人士那样,穿着西服打着领带,有钱还有地位会被人尊重羡慕的那种。”
王昊天啧了一声:“这个有点难吧!我就会打架,以后准备多开几家店就好了。”说着又道,“不过我觉得你行,你会读书,以后考上大学了,还是有机会的。”
程骞北默了片刻:“嗯,我觉得我行的,到时候有钱了,就带我妈去住高档小区。”
王昊天:“好,我跟你买同一个小区,咱们还当邻居。”
程骞北笑着点点头,也许是有了对未来的憧憬,当下的困苦好像也就没那么难受了。
王昊天皱了皱眉,话锋一转:“不过大龙那个狗日的真是麻烦,我看他好像盯上辛姨了,真想偷偷把他做了。”
程骞北默了片刻,冷不丁道:“我下半年满十四岁。”
“啊?”王昊天不解地看他。
程骞北喝了口可乐,说:“未满十四岁不用负刑事责任。”
“什么?”
程骞北转头看向自己一起长大的发小,那个隐约的念头渐渐成型,让她眼睛里闪着些兴奋的光:“大龙想欺负我妈,我想弄死他以绝后患,这样的话,以后也应该没人再敢来闹事了。”
饶是从把打架当成家常便饭,弄死谁这种话常常挂在嘴边的王昊天也一下愣住,因为他说的时候是逞凶斗狠的气话,而此可程骞北却是在认真和他商量这件事。
“杀……杀人?”
程骞北说:“我打听过了,那个大龙是外地流窜来的混混,几个小弟都是些乌合之众,没什么本事,不至于为了他报仇,他要死了,那团伙肯定也就散了。”
“可……可是杀人?”
程骞北恶狠狠道:“就算不弄死他,也让他半残,看他还怎么嚣张。”
“你说真的啊?”
程骞北点头,一脸的笃定:“没错,这两年他收了我们家几千块的保护费,现在还打我妈的主意,我不能再让被他欺负下去。”
王昊天犹豫了片刻,深呼吸了口气:“行,我支持你,那狗日的东西,要不是每次身后都跟着人,我早就弄他了。”
这么一说定,程骞北一双漆黑的眼睛,亮得厉害,那是一种嗜血的光芒。呼之欲出的兴奋和疯狂,将本来应该属于十三岁少年的纯良心性吞噬了。
程骞北和王昊天不一样,他从小做事有计划有条理,要做什么事绝对不会只在口头上说说而已。在大龙一伙人再次来闹事之前,他背着母亲辛兰,开始为自己的计划做准备。
大龙来收保护费,每次至少五个人,年纪最小的也有十七八岁,单打独斗他根本不是对手,也经不起缠斗。必须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用最快的速度,将事情完成。
他偷偷买了一把双面刃的军刀,自己用磨刀石仔细磨了磨,拿了猪肉试了一下,锋利无比。
大龙来的那天,辛兰专门交代他别冲动动手,他很听话地点了点头,以至于大龙收到钱时,看店里的这个小孩子不像往常那样反应激烈,还觉得很有些意外,拿着钱朝他招招手:“这样才对嘛!以后指不定咱们还是一家人呢!来,过来叫声爸爸。”
辛兰的脸色很难看,不动声色地朝自己儿子摇摇头。
然而程骞北仿佛没看见一般,单薄的身子来到了大龙跟前。
大龙比他高了半个头,伸手满意地拍拍他的头:“快点叫,叫了给你一个大红包!”
程骞北抬头看向他,嘴角忽然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
大龙觉察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面前的孩子,忽然从腰间抽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军刀,飞快地朝他连捅了四五刀。
还是旁边的人反应过来,将他拉开,第六刀才没捅下去。
大龙腹部的血像是喷泉一样冒出来,捂着伤口重重倒在地上。他的小弟们虽然都是乌合之众,但大概也是被灌输过“义气”二字的,看到老大被捅伤,自然发了疯一般抡起凳子朝十三岁的程骞北扑上来。
程骞北很快就被砸倒在地,辛兰尖叫着去替儿子挡下那些凳子和拳脚,好在拎着一根长铁棍的王昊天,适时闯进来。
他比程骞北大,个子比他高,也长得比他壮不少。有了他的加入,再加上发了狂的程骞北,两个人竟然也没太占下风。
这场恶斗打得不可开交,眼见着就要出人命了,派出所的小警察们终于赶来。
虽然没死人,但三人重伤,大龙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月,留下的后遗症,让他出院后也无法再为非作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