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暄无所谓地笑笑,“小病而已,不碍事。”
“小病不治,易成大患。听说上两个月离国的鼠疫,就是由普通瘟疫恶化而至……”
玉牙瓷杯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亮晶晶的碎片像撒了一地银粉。郑文浩一愣,不明就里。
荣坤听到声音匆匆跑进来,看到萧暄的脸色,只觉得一阵酷寒从脚底猛然升起,不由打了一个哆嗦。
“去叫……”萧暄的声音如数九寒冰,“去把宋子敬给我叫过来!”
宋子敬整了整衣袍,在一众宫人瑟瑟发抖的目光中,从容地走进大殿,朝着那个负手背立的身影跪了下去。
一个东西狠狠地摔在他的面前——正是直接从情报部门调过来的离国鼠疫卷宗。
“好!好你个宋子敬!”萧暄似怒似笑,双目赤红。
宋子敬波澜不惊,仿佛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郑文浩早就回避了,偌大的殿堂里,只有君臣二人。萧暄因病而变得沙哑粗糙的声音在大殿里不断地回响着,震撼着宋子敬的耳膜。
“我,需要你一个解释!”
“皇上,”宋子敬不紧不慢道,“皇后确实安然无恙,您尽可放心!”
这句话犹如火上浇油,萧暄气得浑身发抖,冲过去指着他的鼻子,“好!好!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你又要怎么瞒?”
宋子敬平静答道:“臣绝无不忠之心。倘若皇后遭遇不测,臣当自戮就罚。”
“你死了她就能回来?”萧暄将桌子上的东西猛地扫在地上。
守在门外的荣坤一阵胆战心惊,他显然感觉得出来皇帝这场火明显不同于以往。
“这么大一件事,我还真的一点消息都没听到!你竟然能将我瞒到如此地步——”
如此地步——如此地步——如此地步——
这声音大得都快把屋顶给掀了。萧暄用力过度,嗓子承受不住,又捂着嘴不住地咳嗽。荣坤急忙跑进来给他端茶,却被他粗暴地一把推开。
宋子敬面色依旧,平静镇定得仿佛此刻不过是例行汇报公务,“臣这样做虽然是为了不让皇上自东海之战中分心,但是此罪影响恶劣,臣望皇上凭公责罚以服众。”
萧暄听着,气血上涌,头晕得有点站不住,不由扶住桌角。
他的心里怒、惊、恐、怨交加,既怒宋子敬知情不报,又恨如此一来,不得不削了他的权和他离了心,恐是不知道谢昭华现在情况怎么样,心里乱如麻。
“罚?”萧暄压抑住怒火,冷冷一笑,“你手下情报部从今天起就转交给韩延宇。等我接回了她,再来商量怎么处置你!”
宋子敬这才面露惊色,“皇上你要去接她?千金之躯不坐朝堂,一国之君远涉异国,这于国于民都……”
“你不用劝了。”萧暄坚决道,“我当初就不该放她走的。荣坤,你去准备车马。”
荣坤出去,只过了片刻又打转回来。
“这么快?”
“皇上,”荣坤一张老脸纠结着为难之色,“那个……唉!皇上,陆国公家里来人,说国公老,半个时辰前,薨了。”
萧暄怔怔地站起来。
良久,才问:“陆贵妃呢?”
“贵妃也已接到了消息。您看……”
“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萧暄轻叹了一声,“我去看看她吧。”
陆颖之一改往常永远不变的红色,一身孝白分外刺目。她的表情刻板得仿佛戴了一张面具,精致的容颜没有半点生气,只有眼睛里的忧伤和绝望,才让她还像一个活人。
萧暄看着她,当年初见她,也是个活力充沛、热情干练的女孩子,总用崇拜的目光跟随着他的身影。就男性自尊心来说,已是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那么一个充满精力的女孩子,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一个死板、哀怨、心机深沉的女人的呢?
这个后宫,太可怕,不怨昭华她当年怎么都要逃离而去。
萧暄叹了一口气。
陆颖之动了动,低下头去,泪水滑落。
“皇上,”她的声音也犹如一潭死水,“家父已经不在了。”
萧暄语气十分恰当地表达他的惋惜和哀伤,“朕刚才也得知了,听说是梦里而逝,十分安详。他老人家年事已高,此时去世,当为喜葬。贵妃还需节哀。”
陆颖之被刺了一下似的皱了皱眉头,忽然缓慢而优雅地跪在了地上。
萧暄不解,弯腰去扶她,“贵妃这是做什么?你若有什么要求,说便是,朕自会答应。”
陆颖之笑得倒有七分像哭,“皇上,妾身也是来恭喜皇上的。”
萧暄疑惑道:“恭喜什么?”
陆颖之猛地抬起头来,“恭喜皇上终于除去心腹大患了!”
萧暄不自觉地松开了拉着她的手。
陆颖之那悲伤哀怨又充满讥讽的脸苍白得十分刺目。
“皇上,难道这不值得恭喜您吗?”她冷笑着,“三年就除掉这么大一支外戚势力,皇上真不愧是千古名君。您的江山稳定了,妾身和陆家,就再也没有利用价值了吧。秋扇见捐,不就是如此?”
话里刺耳的怨恨和责问劈头盖脸地向萧暄砸过去。萧暄却并不气恼。
他和陆颖之之间的芥蒂,不正是来源于权利之争吗?
陆家妨碍了天下势力均衡,又威胁到皇权的趋势,他就要防患于未然,在毒草蔓延前斩除干净。现在的陆家,至少在他有生之年,都不会恢复原来景象的五分之一了。
陆颖之看他沉默不语,未有恼色,心里的估计中了八分,脸上的绝望也多了两分。
“妾身还该谢皇上,没有追责陆家,只是剥夺了爵位,发还归乡。这也好,以后陆家子孙,安安分分地过日子,那种金戈铁马政坛风云的日子,睡着也不踏实。人活一世不过是为了潇洒快乐,日子都过不安生,又有什么意思呢?”
陆颖之的声音越发低,语气越发哀婉。
萧暄长叹,“你还是起来说话吧。”
陆颖之固执地摇了摇头,“皇上,妾身入宫三年,有许多话,今日不吐不快!”
萧暄无奈地看着她,“你怨我,我不怪你。我做的事,的确伤害了你家族的利益。”
陆颖之凄凉地笑了笑,“只是我家族的利益吗?”
萧暄淡淡地看着她,“颖之,我确实有对不住你的地方。恕我无能为力。”
陆颖之的眼睛湿润了,她的声音轻柔充满惊喜,“你叫我颖之?你……好久好久没这么叫我了。”
萧暄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强行扶起了她。
陆颖之顺着他的力量,投进他的怀里,将他紧紧地抱住。
萧暄一直皱着眉,伸手在她战抖着的背上轻轻地拍着。
陆颖之够受到这迟来的温柔关怀,冰封下娇柔的女儿心被触动,止不住泪如雨下。
三年的坚持和努力,结果是一朝溃败。父亲一死,陆家兵权被收回,权力瓦解,子弟丢官。父亲当初野心勃勃,可算准了是这样的结局?
都是因为低估了这个男人,他的看似温柔厚道下的坚韧和狠辣。父亲看错了他,高估了自己,陆家才落得这步田地。这样一来,她这个贵妃,反而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想到这里,陆颖之抖得更厉害了。萧暄不得不扶她坐下,要她喝口茶镇定下来。
陆颖之捧着茶杯,被那热气一熏,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落。
萧暄掏出手绢来给她擦,“你别哭了。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父亲这一生,也并不遗憾。只是我断然没有再纵容一个掌握兵权的世家养大的可能。他想要得太多。这就好比赌博,他本可以早些收手,依旧赚得盆满钵满。可他最后全押,输得精光。”
陆颖之神情木然,道:“我在想,我算个什么?萧暄,我于你,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女人。我于陆家,如今也是个再也没用的人。我今后,该怎么做?”
萧暄沉声道:“颖之,你今后,该为你自己而活。”
“为自己而活?”陆颖之茫然地抬眼望过去,“我要……怎么活?”
萧暄语气柔和地说:“你总有你的梦想。我记得当初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对我说过,你最喜欢在东北草原上逍遥纵马的生活。我记得你一直都不喜欢这种压抑的宫廷生活。”
陆颖之摇了摇头,“日子过得太久了,我都忘了,自己还曾有过那样自由自在的生活。从小,爹就对我说,他好好培养我,我将来要为陆家出力。我一直都知道自己要为了陆家付出一切的。喜欢不喜欢,我没想过。”
“那你现在,可以好生想一想了。”萧暄说,“我不逼你。你做了决定,就告诉我。”
年轻的帝王轻拍了一下陆颖之的手背,起身离去。
陆颖之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细雨绵绵的春色,久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