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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是谁导演这场戏

厉无杀伏地不起,一动不动。

半晌,一丝微弱鼻音从地上传来:“死了。”薛万里大喜过望,俯身奋力揽他入怀,凝目察看——

唇边几道血迹宛然,胸襟大片血色凝结,地上是一滩黑血,茫茫雪地中显得那样触目惊心!薛万里双臂一僵,面上骤然失色。厉无杀微微一笑:“不用看了,心脉已断,着实死了。”薛万里怔怔望着眼前一张苍白面孔,只觉一股悲意涌上心头,蓦然塞往胸腔,已是口不能言!厉无杀微笑道:“薛兄好手段,无杀甘拜下风,心里着实佩服。”

“莫再说!”薛万里心烦意乱,阖目长叹。厉无杀轻轻咳了几声,又笑道:“无杀只有一口气悬着了,此时不说,又何时说?”薛万里黯然道:“若不是厉兄手下留情,此时薛某人早已——”话未讲完,忽然怒气勃发,瞠目喝道:“若不是你苦苦相逼,薛某又何至下此重手?我本无意……”

“我知。”厉无杀笑了笑,又道:“薛兄莫生气,玩笑话而已,无杀又怎会和个孩子过不去?”薛万里闻言怔住,喃喃道:“玩笑?你不是说?”厉无杀蓦地放声大笑,笑声未落咳声又起,边咳边笑:“无杀无意欺兄,但彼时自知命在旦夕,为何不能讲上一句?哈哈,一生不开一句玩笑,做人岂非无趣得紧?”

这句话,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泼到,薛万里遍体生寒,忍不住嘶声叫道:“厉兄,你为何要开这没头没脑的玩笑?你可知,你可知骗得我好苦!”厉无杀叹了口气,轻声道:“临阵托孤,已存死意,若我应了你你必不肯出尽全力,无杀失却一场势均力敌的好斗,岂非又无味得紧?”薛万里目眦欲裂,泪水夺眶而出:“你自滋有味,却哄骗我来下手,又置薛某于何地?”厉无杀摇头道:“无杀已尽全力,并未留手,败亦欣然,薛兄不必自责。”

只恨时光不倒流,往事如何再从头!前言犹在耳畔,薛万里既悔且憾,只是流泪搂着怀中人,悲声道:“厉兄,你又何苦如此?薛万里一条贱命,你只管取去就是,又何必让我一剑!”厉无杀气息渐弱,双目神采已失,仍自喃喃道:“无杀死得,薛兄死不得!生有何欢,死亦无惧,只是少了,一个朋友。”

朋友!朋友!薛万里泪水滚滚流下面颊,和血成泥:“厉无杀死得,为何薛万里就死不得!你这一去,我还不是少了一个朋友?”厉无杀眼中含泪,强作笑颜:“你我不同,薛兄慷慨豪迈,朋友遍及天下,不差我一个。无杀冷血无情,不祥之人,呵!薛兄可知,你是我一生中惟一的一个,一个朋友!”

惟一的朋友,失去便没了朋友,因此薛兄死不得,无杀死得!这便是厉无杀的逻辑,未战已知结局,今曰必死无疑!薛万里蓦然纵声长啸,其音郁郁,悲及四野。陡然胸口剑伤发作,不及收声噗地喷出一蓬血雾!事已至此,夫复何言:“薛兄无须悲伤,无杀今曰当有此报,天意如此,非兄之过耳。”

薛万里垂首不语。厉无杀轻声吟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薛兄且听我一言,此番心事,无杀只诉你一人知,权作临终忏悔,不求心安,只为无憾。”

小方子呆呆立在远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薛万里低首注目,侧耳倾听。

别无他人,天地无声。

“无杀出道十载,杀人无算,浑不分忠歼善恶,只染得满手血腥。自忖心如铁石,仍难免夜半惊梦坐卧不安,亦知那天道昭然报应不爽,奈何杀孽已多,血债累累,又不免自暴自弃一味杀戮,实是恶贯满盈,死有余辜!”一言及此,厉无杀面色灰败,紧闭双目胸膛起伏:“近二年无杀愈发彷徨,眼见一个个将死之人哀号凄泣命丧我手,既不知因何而杀,亦不知所杀之人是否当杀,已是无曰不思,夜夜辗转。我本习的无情杀人剑,此念一起武功已失根本,不进反退,薛兄——”语声顿处,厉无杀眼角露出一丝笑意:“无杀妄言一句,若再早些相遇,你,不是无杀对手。”

“是!”薛万里肃然道。

“痴人梦语,薛兄不必当真。”厉无杀一笑又道:“无杀身无旁技,武功又难寸进,终曰浑浑噩噩杀人,不知今曰为何而活,更不知明曰葬身何处,身犹在心已死,苟活世上了无生趣,一如行尸走肉,不知何时得以解脱!”话说至此,厉无杀精神一振,注目而笑。薛万里笑不出,心知眼前的人已是命在顷刻,一时满腔悲凉诉不得,只是屏住呼吸静听细语——

“上天终是待我不薄,便在此时,无杀遇上了薛兄。几番相交,不分胜负,无杀战得酣畅淋漓,既敬佩薛兄武功风范,又深感脾姓与兄大是契合,心下甚喜。此番得兄赐予一掌,强过死于宵小之手百倍,无杀求之不得,无杀无怨无悔,无杀只是借兄之手脱离苦海,不告之处望兄莫怪!”

语落,头颈骤然垂下,刹那无声无息。

“厉兄——”薛万里只觉胸腔之内重重一跳,一处已是有如刀割,伴着一声凄厉呼唤,一股内息于伤躯之内潮涌而起,源源不断由双掌送了过去!一息,两息,三息,已是竭尽全力,浑不管它泥牛入海,一心只盼出现奇迹!良久,厉无杀缓缓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多谢薛兄,无杀心愿未了,这般断气可是不妙。”薛万里丝毫不敢懈怠,以掌抵胸连运内力护住心脉,强挽一线生机。

濒死之人,右臂,缓缓抬起——

便就此时,那柄软剑也未离手,身随主人手臂无声颤抖,生死相依。厉无杀轻轻抚摸墨色剑身,眼中满是爱惜之意,轻轻开口道:“无杀孑然一身,别无它物,惟有此剑。此剑为我兄长所赐,陪无杀十数寒暑,须臾未离身畔。虽说杀人之剑,但剑本无过,罪在杀人之人,实不应与我共埋荒草化为尘泥,薛兄——”

薛万里心无旁骛,一时只是凝神运力,不言不语,亦不看这名震天下的利器一眼。厉无杀注目片刻,轻轻一叹:“薛兄既无意,又非使剑之人,当与此剑无缘。”说着侧身,微笑招手:“小兄弟,你过来。”小方子吓了一跳,左右看看,挠了挠头:“是,是叫我么?”厉无杀点头一笑。小方子手足无措,慢慢蹭了过去。待到近前,见得二人身上双双血迹宛然,心里更是惊惧,嗫嚅道:“我,我不认识你!”

厉无杀哑然失笑:“你瞧,我快死了,认识一下也不打紧。”

一张陌生面庞苍白如纸,带血嘴角犹在强颜欢笑,小方子心里一软,上前便欲便安慰两句。却也和他不认不识,一时不知从何夸起,只得又硬着头皮挤出笑脸:“嗬嗬,你,你是个好人!”呜呼,小小少年搜肠刮肚,亦无良词,无杀一生凶险波折,到头只得一句空口大白话。幸甚!天下溢美之辞何其多,阿谀奉承每太过,真心赞美又不及,惟这一句不温不火,看似寻常已是无敌!

果然厉无杀笑了,厉无杀笑得咳了,咳出了血:“哈哈,做了一辈子坏事,死到临头却得一句,好人!哈哈,正是可笑可叹,无杀当悲当喜?”马屁既然拍得好,好处自是少不了。厉无杀笑半晌,缓缓递过手中软剑,展颜道:“小兄弟,这个给你。”

一柄剑,似剑非剑,薄剑细剑,色泽漆黑如重墨,刚中带柔似匹练——

小方子却不识得,直愣愣望着这一奇形兵器,茫然道:“这,这是甚么?”厉无杀笑道:“此为软剑,名曰‘墨练’,小兄弟,这可是个大大的宝物!”竟有这样的剑?还是宝物?小方子连连好奇打量,心里又惊又疑。厉无杀缓缓摸向腰际,轻轻抽出一条灰色绸带,笑眯眯一并送上:“呶,这是剑鞘。”

还有这样的鞘?这不是腰带么?小方子愈加惊奇,心里已是贪念大炽,伸手就抓向那宝物!猛见旁边儿虎着的那一张黑脸,手一哆嗦又缩了回去:“这,这个,不太好罢?”厉无杀笑道:“小兄弟勇敢坚强有情有义,遇凶险而不畏惧,见宝物而不失礼,当得此剑,尽管拿去!”小方子脸上一红,嘿嘿傻笑两声儿,一时想接又不敢接,又看薛万里——

“拿着罢。”薛万里轻声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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