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中也和太宰治的记忆是在他们到这座医院时回来的。
手术室的灯刚亮起, 赭发男人的脑中便闪回了本不该属于他的那些片段。
安静地窝在金发女人怀里沉沉地睡去的他。
镜子里倒映出的扎着两根蓬松的小辫子的他。
被从儿童泳池里抱出来的他。
看上去只有几十厘米的赭发小萝卜头乖巧地坐在小板凳上,任由身后的女人用柔软的毛巾擦干他的头发。
中原中也十分确信那不是自己。
至少不是现在的自己。
下意识地就拒绝这种羞耻又丢人的事实的中原中也宁可相信是自己的脑子出了什么毛病,也许是因为和武装侦探社的斗争使他压力太大了产生了幻觉也说不定。
他这么安慰自己道。
然而对于不断涌向脑袋的血液丝毫也没有派上用场。
而他的身边,虽然太宰治看上去比赭发男人要平静许多。但若是仔细观察, 便能发现他明显僵住了的唇角。
二十二岁的太宰治生平第一次陷入了人生危机。他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宛如稻草地里挺拔地站着毫不动摇的稻草人。
记忆里的那个和他有几分相似的黑发孩童, 似乎十分喜爱将脑袋搭在金发女人肩膀上的感觉。不,与其说是喜爱,那更像是小孩子对于心爱的玩具的占有欲。
贪恋的、绝对不会让给别人的。
然而,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记忆, 并不足以让太宰治失态。
太宰治的笑容是在看到坐在浴缸里和小鸭子为伍的自己时消失了的。
他被看光了。
他被自己曾经的部下看光了。
以一种对于太宰治来说毫无尊严的方式。
太宰治笑不出来。
但这也并不妨碍他嘲笑中原中也。
于是在亮着红灯的手术室前,这两人便一改周围阴沉的气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
太宰治“真丢人啊中也, 也不知道被部下看见扎着两个小辫子像女孩子一样的你,还能不能在部下面前抬起头来呢”
中原中也“哈借口睡觉怕黑爬到某人床里的家伙有什么资格说我”
太宰治“你穿连体小绵羊睡衣。”
中原中也“难道穿连体恐龙睡衣的你很值得骄傲吗”
太宰治“你连幼稚园的考试都拿不到满分。”
中原中也“还不是你这家伙考试前把我的铅笔弄坏了啊混蛋”
太宰治“呵,你幼稚。”
中原中也没有将太宰的这句话怼回去。
因为他看见了不远处,带着几个记忆里熟悉的小萝卜头们走来的柴崎副园长。
绝对不是为了向太宰那只讨厌的青花鱼证明他比他成熟
总而言之,虽然没有身份证明, 不过中原中也和太宰治凭着和幼时的他们颇为相似的外貌, 以及准确无误报出的信息, 终于还是说服了柴崎他们是“中原中也小豆丁”和“太宰治小豆丁”的亲戚。
不,好像偏题了。
让我们回到现在。
“谁和那家伙一对啊”中原中也气急败坏地向病床上吓了一跳的金发女人吼道。
别说一对了,中原中也和太宰治两看生厌,互相讨厌得要死。
尤其是在那件事情之后。
那样血淋淋的回忆再次浮现在眼前, 中原中也愤怒的神色一滞,他重新立直了身子,脸上的表情恢复了平静。
男人烦躁地嘁了一声,别过脸去。
那个港黑的空间使,名为加藤百惠的十四岁的小姑娘,是他看着死去的。
“我都说了啊中也。”
“不要将那副天真的做派交给她啊。”
事实上,中原中也一点也不天真。
那时候的他已经成了黑手党,手上的血腥无数。
他狠得下心,也懂得取舍。
他只不过是将不要抛下同伴这样他自认为正确的话教给了她而已。
中原中也曾为她抛下同伴而生气,后来又为她擅自保护了同伴而生气。
生命是有价值的。
虽然哲学家们将“人人生而平等”写在了书上,重复了一遍又一遍,那也是有不同的价值的。
虽然这听起来很不公平。
一个前途无量的、能为港口黑手党带来巨大利益的空间使的生命,远远要比一个普通的部下来的重要。
中原中也不再是那个天真的擂钵街里的羊之王了。
他是彻彻底底的、真真正正的黑手党。
他成功地用这个理由,说服了自己,当做了他为什么因此而生气,甚至借酒消愁的原因。
中原中也在那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太宰治。
那家伙将小姑娘的尸体带了回去,交给了那个名叫织田作之助的人。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中原中也并不清楚,他也没有兴趣追究。
他只知道的是,在那之后不久,织田作之助死亡,坂口安吾间谍身份暴露。
而太宰治叛离了港口黑手党,消失了下落。
他和太宰本来就算不上朋友。
后者叛离之后,他们就连搭档也算不上了。
这还是他十八岁过后,第一次和太宰治站得这么近而没打起来。
在他那个曾经成天缠着他的部下面前。
中原中也稍稍有点不自在。
“啊,抱歉。”病床上的金发女人咧开嘴角来,她的眼睛里带了点尴尬的歉意,不过很快就消失得一干二净了,“是我误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