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慕良, 兰沁禾心里的复杂可想而知。
她该是厌恶的, 被一个太监肖想, 对于郡主来说是一种莫大的侮辱和冒犯。
可看着这人跪在自己面前、额头触地时,兰沁禾一点点生气的感觉都升不起来。
她只想把慕良喂胖些, 别再这么跟个骷髅似的, 看着都提心吊胆。
这一愣神, 耽搁了点功夫。可跪在地上的慕良别说起来,就连抬头都没抬半寸,老老实实地磕在地上, 把脸埋进了竹林的土里, 一动不动。
兰熠吃了一惊,急忙去扯姐姐的袖子。
他从未见过慕良对谁这么恭敬过, 姐姐怎么好让他在土里跪那么久
兰沁禾回了神,暗暗地叹了口气。这一回没有去亲自扶慕良, 只是站在原地, 客气道,“慕公公请起。”
她实在是没法回应这份感情。
慕良一怔,这样疏远冷淡的态度,让他错愕地只微微抬起了眼眸, 连起身都没起来。
娘娘每一次见自己, 每一次都是亲自扶他起身,每一次都是热络地同他说话,从没有一次是像今天这样冷淡。
难道、难道昨日他盯着画舫的事被娘娘知道了
这么一想,慕良瞬间如入冰窖, 撑着地的双臂不自觉微微发抖,两眼的瞳孔都缩小了几分。
他额头渗出了冷汗,绝望而哀求地望着兰沁禾,那漆黑的眸中,一时间藏了沉重过分的情绪。
兰沁禾被这样的眼神看得心头一紧。
不就是没扶他起来么,怎么好像她要慕良去死似的,露出这样可怜的模样,边上还有李祭酒和兰熠,被外人瞧见了可怎么办。
她侧一步挡在了兰熠身前,无奈扶慕良起来。
“慕公公,每次都那么客气。”她心中半是叹息着半是苦笑,这可怎么是好。
她不讨厌慕良,说得僭越一些,慕良要是个普通的小太监,说不定兰沁禾还会把他收进府里。
二十七年来,从未有谁在她心里升起过那样的绮念。
兰沁禾身边豢养宦宠的人并不少,但面前这个是司礼监掌印,掌着半个天下的老祖宗,她就算当了女皇也没有收慕良的胆子,况且要是父亲母亲知道了,绝对会把她打死。
慕良哪里知道兰沁禾已经猜到了自己的心思。西宁郡主无心朝政,是京城里出了名的风流雅士,整日待的地方、做的事情、接触的东西让她对情字敏感非常。
他只以为是自己偷窥兰沁禾的事情被她知道,引得了她的猜忌,心中一时惶恐不已,被兰沁禾扶起来之后,依旧战战兢兢地琢磨她的脸色,打算一会儿直接去人跟前请罪去了。
兰沁禾错了身位挡住了自己身后的兰熠,李祭酒站在慕良身后,也没有看见什么猫腻,这一瞬的神情转变,只有当事的双方才了然。
“我穿着这身衣服,就不是郡主,只是国子监的司业。”兰沁禾对着慕良道,“以后慕公公切不可如此多礼了。”
慕良动了动嘴巴,那嘴唇苍白干燥,看得兰沁禾想给他拿点胭脂润一润。
他听先生教诲似的低着头,半晌只干巴巴地说出一句,“礼数不可废”
今日的慕良格外颓靡,一个多余的字都不敢乱说。
他没有戴帽子,兰沁禾看着他低垂的头顶,差点想要伸手摸摸他,叫他别难过了。
一个司礼监掌印,之前也是管着镇抚司和东厂的提督,怎么会老是让人想要怜惜他呢。
兰沁禾想,比起手段,慕良身上这种让人不自觉想要怜爱他的气质,更加杀人不见血。
明明慕良长得并不像纳兰杰那样柔弱,也不是需要关心的青涩少年。这人站直了背,比兰沁禾都要高出一些,根本没有让人怜爱的理由。
可当他小心翼翼望向兰沁禾时,那份怜惜就自然而然生了出来;当他看向别的地方时,脸上的冷漠和阴沉,又使得兰沁禾心生难耐,想要将这人一丝不苟的衣袍扒拉下去,打碎他隐有傲气的矜持平静。
尽管这样,那又如何呢,她只是在心里想想罢了。
李祭酒这会儿走了过来,对着兰沁禾道,“刚才按照慕公公的意思,跟修号房的人吩咐了,年底之前就能竣工。受到影响的学生,每人补发一两银钱,兰大人看这样如何呀”
兰沁禾看了眼慕良,慕良正低着头看地,他从来不敢正眼瞧她。
“既然是慕公公的安排,自然都好。”
“啊对了,慕公公刚才不是说想知道具体的账目么。”李祭酒乐呵呵地指向兰沁禾,“这一个月引商入监的事儿,都是兰大人在管,咱们回去,让兰大人将各笔明细都给您说说,您回宫了也好呈报皇上。”
这话兰沁禾实在不想应承,她已经知道了慕良对母亲的态度,任务已经完成,现在应该离慕良越远越好。
但李祭酒话一说完,她就看见慕良稍稍抬头,看了自己一眼。
那神情分明是在请示自己可以么。
虽是请示,他本身又流露出极强的渴望来,跟个走到糖铺前的孩子似的,一边想要,一边又念着家里没钱。
兰沁禾能说什么,她只能说,“好,下官给公公带路,公公这边走。”
她接着冲兰熠使了眼色,叫他不用再跟着了,去找自己的弟兄。
兰熠意会,对着几人行了礼之后转身离开。
去公署的路上,李祭酒一边对着慕良夸赞国子监学生努力、先生用心,一边感叹皇恩浩浩、慕公公年轻有为。
倒省了兰沁禾的口舌。
慕良对李祭酒的明示暗示并不热切,偶尔嗯一声,附和两句,看得出来,他并不是个多话的人。三人就在这样的气氛中,走进了公署。
兰沁禾兀自进内室取账本,留李祭酒在外和慕良说话。上个月来的引商入监基本都是她在操持,这些账册也都是她在保存。
司业的工作说清闲也忙得很,各种杂碎的事情堆积下来,也没有几天是真正无聊的。所幸兰沁禾教课不多,三天下来最多只去一个堂,像是现在即将科考,她便连率性堂也不必去了。
等她抱着账本出来时,兰沁禾脚步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