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再是不愿意同慕良这号人打交道,兰沁禾还是挽了笑容,快步走上前扶起慕良,“慕公公见外了,我不过是来替万阁老送奏本的,哪里当得起您这么大的礼。”
慕良的小臂被她托着,他微微抬眸,目光在触到女子温和的笑容后,像是被烫着似的垂了下去,只盯着自己脚尖看,僵硬地一动都不敢动。
“娘娘是贵人,奴才不能在娘娘跟前伺候,好不容易见到了,本就该行礼的。”
慕良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那是郡主府惯用的熏香味。香气如丝,从他的鼻尖涌入,直接缠住了心脑,慕良屏住了呼吸,连大口吸气都不敢。
他怎敢把这味道吸入自己这腌臜身体里。
“慕公公还是这般客气,”兰沁禾愈是紧张,脸上的笑容愈是灿烂,她寒暄地差不多了,虚扶着慕良的胳膊请他进屋,“外头风大,我们进去说话吧。”
慕良膝盖一软,本来低垂的视线里多出一只女子的臂弯,那人正扶着自己,她正笑着同自己说话、那双眼睛里此时只有自己。
这样的事情,在三天之前慕良就是做梦都不敢想。
他的梦里,最多不过是能跪在娘娘的面前,替她打水洗脚,或不过是充当人凳,在娘娘上下马车的时候,能被她踩在脚下。
像是如今这样的画面,慕良从来不敢奢望。
女子的香气萦绕鼻间,美好的声音充斥耳畔。
慕良当然知道兰沁禾过来所为何事,他心脏不禁又酸又涨。
原来这就是当掌印的感觉么,这就是掌管整个司礼监时能有的感觉么。
他恨自己怎么没早点对姓林的下手,若是能早点除掉林公公,他早就能得到娘娘的青眼了。
慕良偷偷瞄了一眼兰沁禾的侧脸,只是一眼他就急忙收回了视线。
女子唇角微扬,那张脸上是让人舒适的笑意,是兰沁禾二十七年来惯用的笑容,各个场合都适用的笑容,却并不是发自内心的笑。
想到这里慕良又有些眼眶酸热,他怎么忍心让娘娘摆出这副姿态来求自己一个奴才。
娘娘这会儿在想什么呢。
她是不是在小心翼翼地逢和自己娘娘心系国子监一众学生,为了千百学子和朝廷栋梁,她宁愿委屈自己,跑来逢和一个太监。
亦或者是厌恶恶心地应付自己慕良知道自己的名声有多么差劲,他贪婪残酷,谄媚皇上,这些都是天人似的娘娘最讨厌的事情。
兰沁禾一边想早点回去,一边默念不能操切。昨天那支笔到底什么意思,说到底不过是她的猜测而已,今日还得好好看看这位慕公公的态度。
进了屋以后,如消息所说,今日司礼监厅里没有别的禀笔,只有慕良一人值班。可奇的是连个伺候倒水的人也不见,刚刚坐下,大门也被人从外关了起来,四周安静异常。
想来慕良已经猜到她的来意了,提前将人屏退,方便她说话。
态度摆到这个地步,兰沁禾基本心里有底了。
“前日我走得匆忙,不知慕公公的身子如何了”说正事之前,她还是寒暄两句,问起了上次慕良请太医的事情。
慕良衣袖里的双手攥紧,他说不上这是什么滋味,他明白这不过是随口客套而已,但是
“回娘娘的话,奴才已无大碍。”
哪怕知道,他也抑制不住地鼻尖一酸。
娘娘怎么能这么温柔,连他一个卑贱的下人都记挂于心。
兰沁禾本来稍安了的心,因为慕良这句话又提了起来。
敬语太多了。
“慕公公,您若是还这么同我见外,我可不敢多留了。”她半是打趣地笑道,“我今日不过是替万阁老送奏本来,您只当我是个跑腿的就是。”
“娘娘是御封的郡主,奴才这不算多礼。”
事不过三,既然人家执意放低姿态,兰沁禾也不好再说什么。
“这封是昨天从山西呈来的奏疏,”她还记得自己是假装来送东西的,将手里的信函递了过去,“万阁老今日身体有恙,不能亲自来司礼监呈报,还望公公见谅。”
慕良当然见谅,他巴不得万清天天不能来司礼监,让兰沁禾过来。
但面上他还得一片忧色,“万阁老得的是什么病,可曾找大夫看过了”
“她就是累着了,休息一天就好了。”
两人一人胡扯,另一人配合着胡扯,聊得倒还算是融洽。
慕良收下了奏疏,“请娘娘回去转告万阁老,朝中的事情不必忧心,司礼监和内阁的几位大人都会处理的,让她老人家好好休息。”
“有慕公公在前面顶着,想必母亲就算休养个几个月,也不会耽搁什么政务。”兰沁禾开始将话题引入正道,“公公也要注意休息,现下林公公不在,您既兼着提督的事情,又要操心掌印,倘若累坏了身子,不知还有谁能担得起这个担子来。”
她说了一段话,口舌有些干渴,顺道抄起旁边的茶盏。
触手的一瞬,兰沁禾顿了顿,这茶不冷不热,温度适宜,怕不是掐着点备下的。
她抬眸,目光不经意似地从慕良面上划过。
伺候人的功夫,这人当了那么多年提督也没有落下。
“千难万难,奴才也没有娘娘辛苦。”慕良战战兢兢地抬眸望了眼兰沁禾,“娘娘一边有高堂需要照顾,一边还得为我西朝呕心沥血地栽培人才,奴才瞧着,都替娘娘辛酸。”
兰沁禾本来在喝茶,她刚刚回味嘴里的茶叶似乎价格不菲,就听见慕良说了这么一句话。
饶是兰沁禾见惯了世面,听到着都心里一抖。
还不待她说话,对面的人又开了口,“就比如前天,奴才听闻国子监的号房坏了,心里着急得很,所幸没有人受伤。
可就算没有人受伤,这马上就要秋闱了,正是要紧关头,怎么能让我西朝未来的栋梁们在破房里读书,这要是再下场雨,把书卷都淋坏了可如何使得。”
他确认完兰沁禾的脸色后,便一直盯着她的衣袖,一点也不敢僭越。
“奴才昨儿傍晚的时候,便将实情禀明了万岁爷,万岁爷也对此十分忧心,若不是国库里没有银子,万岁爷是立刻就要拨款的。”
兰沁禾听着,竟是诡异地从这位大太监的语气里,听出了丝丝的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