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敬唯的担心是合理的, 因为当俞星城被她拽着往宫内赶去之后, 宫中不少琉璃瓦上, 燃烧起滚滚灰烟, 天光昏暗如夜, 俞星城随手夺过一个内监手里的灯笼,这才照亮了前路。
她俩跑了几步, 就听见后头的呼喊, 孔元节步伐老态的赶了上来, 对着俞敬唯挥手“俞将军,走,咱们去景仁宫”
俞敬唯“你那老胳膊老腿我就不管你了丫头,跟我走。”
宫中自有禁制, 无法御剑飞行或使用法器。
俞星城是跑不过俞敬唯这样两腿肌肉如磐石的女将,而内宫中,大批宫女内监或喊着走水拿着水桶打算救火, 但更多的都像是无头苍蝇般乱转。
“皇帝会去哪里”俞星城问道。
俞敬唯“他多年不怎么去后宫了,最深处也只去过翎坤宫或乾清宫一带, 平日他玩乐也只去最外侧的宁寿宫与春禧殿,宫殿最密集的东宫西宫都是皇后在居住。皇后被软禁在景阳宫,太子则住在稍微靠中线的景仁宫。”
俞星城也是对宫中某些规矩稍有了解, 太子和皇后这根本就是乱住。但考虑到太子和皇后的位置, 皇帝这样安排或许也就是想让这母子二人离自己远一些。
也让这母子离彼此近一些。
“你说太子此时身份这样尴尬,皇上会做什么”俞星城“会像他两位兄长一样被杀吗”
俞敬唯也说不准,她断臂之后跑起来不太稳当, 却又飞快“如果要杀,当年早就杀了”
她话音刚落,又是一道惊雷,再次划破天空,直插地面,而且也距离他们不远,甚至可能就是在太和殿一代。
俞敬唯因落雷的震动,身子一崴,半跪在地上,俞星城连忙将她扶起来,她揽住俞敬唯肋骨下头,才发现自己这位看起来霸气狂放的姑姑,其实衣裳下头瘦的皮包骨。
俞敬唯推了一下她的手,自己站了起来,连续的落雷几乎是每隔一小会儿,便落在京城之中,二人也从一开始的时不时心惊肉跳,到后来几乎是顶着耳鸣与骤雨,往宫内奔去。
到了景仁宫前,太监们都紧张的在雨中并着袖子站在外头,宫门半掩着。
为首的大太监是认得出官服的,本来吓了一跳,进了前才瞧出来是两位女官,俞星城虽然是穿着燕服,可俞敬唯却穿着从一品的官服,大太监连忙上前一礼“两位大人怎么到这儿来了,若要是有什么事儿,可以让老祖宗传话进内宫啊,奴们可不敢随便领路。”
俞敬唯“皇上本说是过一两个时辰便回养心殿,这一走都到了晌午也没信,再瞧着宫里走水,雷电交加的,实在是担心。莫怕,皇上不会责怪我们进宫。”
她抬手拦住了那大太监接下去的话,道“太子可在景仁宫内,皇上呢”
大太监压低声音道“太子与小燕王在景仁宫内议事。皇后那头出了些事,皇帝前去处理了。这走水正在救,只是多处地点都差不多同时起火,内宫又有禁制不可随意使用法术,只能靠取水灭火了。”
俞星城看了一眼地上积蓄的雨水。现在雨不过如细细斜线,但京师断断续续下了几天的雨了,空气如此潮湿,连木柴都未必能点着,这不是能用意外说明的。
俞敬唯还在询问大太监,俞星城却走到景仁宫半掩的门前,侧过脸去,从那一尺来宽的门缝朝里看。
一眼就瞧见了小燕王垂着脑袋坐在景仁宫正殿前的石阶上。
身上褐色曳撒早已湿透,紧紧裹着他,他颓唐的坐在那儿,像院中滴水的石兽。
俞星城忍不住要推开门走进去,她手才刚碰到们,小燕王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缓缓抬起头来。他脸上水痕纵横,整个人像是垮了,嘴唇翕动着似乎在轻声说着什么。
俞星城不顾身后太监的拦截,立刻推开厚重的景仁宫宫门,朝里快步走了进去。
俞星城穿着薄底的绢面鞋,脚步无声却踏开了水洼。小燕王双眼发肿,对俞星城却用力摆手,声音沙哑“星城,你别过来”
在轰鸣雷声的间隙中,俞星城听到了某种低哑的,她看到景仁宫正殿的槛门大开着,里头没有点灯,跟一张黑漆漆的大口似的。
在那大口之中,一双的脚悬在空中,在衣摆脏污的长衣下乱蹬着。
俞星城惊愕,她缓慢的走上台阶,书架斜倒在太子的金椅上,上头花瓶书架摔个粉碎,砸的到处都是,而那吊挂在房梁上的人,似乎有意不让人救,他踩着书架上去,脚离地少说有五六尺高
那挣扎不已的身体在兀自缠绕旋转的白绫中转过去,只有个背影,俞星城却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她大叫一声。
俞星城脚下一滑,手撑着地,就要奔过去托起上吊者的腿。
小燕王却扑过来,一下子抓住她手臂,将她往后拖。
宫中虽有禁制,但也不是一点灵力都使不出来。俞星城挣扎之中,却被小燕王的灵力钎住,几乎动弹不了,她急道“所以是你要他死的吗这是皇上的意思对吧你”
小燕王那一瞬间面上的挣扎,让俞星城一句话也接不上了。
“我答应过老三了。”他脸上想要挤出一点笃定,却只剩下说服自己的苍白“这是他自己要选的,他怕有人要来阻止他,所以让我来打掩护。你这样的人不忍心看人自杀会阻止他,皇上心怀一丝不忍和愧疚会来阻止他,那些还想继续利用他的人也会来阻止他。但我不会让你们阻止的。”
俞星城忽然想到自己在天津卫的时候,一瞬间还动过杀害太子的心思,现在她拦着太子自杀又是什么意思
只是因为不忍吗
而太子是否觉得,身边早已无人真心希望他活着。而他活到今日的原因,也只有别人的不忍和利用。
俞星城的大喊,引来了外头的俞敬唯和内监们,他们推开门进来,本来只是慢步,后来也都瞧见了景仁宫主殿门内的那双脚,叫喊着冲了过来,要去救人。
俞星城手垂下来,愣愣的看着太子悬空挣扎的双脚渐渐不动了。她只能远远的感觉到太子的生活是一团悲剧的迷雾,但她却难以感同身受。
但小燕王不一样,他不想去看,却无法转开眼,俞星城只觉得他整个人垮下来,靠着她。俞星城揽住他肩膀,拖着他转过身去,要他别再去看。
小燕王冠帽也掉了,他发髻抵着俞星城的肩窝,俞星城回了一下头,只瞧见几个太监着急的去推去抱太子的腿脚,可他吊的很高,身子又软了,托也托不起来。另外两个太监吃力的把书架推起来,俞敬唯也快步走过去,她进宫面圣没能带刀,灵力也只能用出来一点,便从手中化出一小片薄薄的尖锐的冰,飞过去将白绫割断。
太子就跟树上熟烂了的果子似的,倏的掉下来,几个人连忙抱住,将他放下来。
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脸,又是呼唤。
太子穿着的白色宽袖中衣上,全是干透的血迹。
或许里头有一两个太监,可能数年前是在太子身边当值过的,竟在那乱糟糟的屋子里忽然冒出来几声急切的呼唤不是太子不是殿下,似乎是他的小字。
情真意切,跟溺水后偶尔探出水面的呐喊一样。
但俞星城没听清楚,那几声唤名也随着乌泱泱涌进来的太监们一同,淹没下去了。
做什么都看起来都是无力回天了。直到几个强壮的太监背起了太子,一群人从景仁宫宫门冲了出去。
俞星城和小燕王坐在西殿前的月台上,看着人一会儿就跑空了。
小燕王哑着嗓子低声道“你看这些人。他们未必是真的想救老三,他们只是觉得他是最后的太子,只要能把他救活了就是大恩。而圣旨没有赐死,我也没有拦着,他们救人也不会得罪人。”
一两个看衣裳就地位不高的太监,凑不到跟前去,只满脸仓皇与苦楚的揣着袖子站在门口,没有跟上去,伫立的如石像。
俞星城大概猜得到那两声小字是谁叫的了。
雷声依旧,甚至有一道雷划过天空劈向了御花园,雷声像是千军万马在紫禁城交织的宫道里敲锣打鼓,声音像是热闹,听来心惊。
小燕王在一阵雷声滚滚之后,轻声道“他把他母亲给捅死了。你看到了吧,他衣裳上全都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