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温一个坚定的拥抱,似春雨润物,无声消弭了压在班第身上那重以血脉为名的枷锁。
帐幔不知何故悄然洒落,再次把静静相拥的二人笼进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暗色。
眼睛瞧不见亮光了不要紧,反正,心不会再迷路了。
过了许久,班第才搂着容温重新躺回床上。
经过刚方才那番提及旧事的坦白,两人都是心绪动荡的,一时半会儿睡不着。
容温趴在班第怀里,额头不小心碰到他下巴,被那层短硬的青须摩挲得又痒又疼,不自在得很,遂自己折腾着要重新找个舒服位置。
最后找来找去,索性侧头,趴在了男人宽厚的肩上。
大概是终于觉得舒服了,她还特地用下巴爱娇的蹭蹭,似只满足的猫儿,整个人柔软得不可思议。
温淡的呼吸,带着暖意,浅浅洒在班第跳动的右颈脉络。
最终,暖意统统汇聚成一股躁动,勾出了男人本性里的渴望。
情浓欲重,莫过如是,身体往往是最诚实的。
班第喉结一动,阖目粗喘,费了极大毅力,才勉强克制住满脑子的遐思,把自己想要放肆游移,攫取柔软的大手从半途中收了回来。
老蒙医说过,依照容温目前的身体状况来看,最好能忌房事。
班第不愿伤她,可毕竟温香软玉在怀,一味强忍也不是办法。他既不是柳下惠转世,更舍不得把人推开。
“殿下,我们再说说话。”班第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又说什么”容温竖起耳朵,紧张兮兮问道。
班第捕捉到了容温紧张的原因,不由扯唇一笑,“放心,没有陈年秘辛对你讲了,我要说的是二福晋。”
“殿下能否把二福晋全权交由我处置”班第开门见山道
班第这个请求,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容温略显犹豫,忽然回想起刚入蒙古时的一件小事。
她刚进科尔沁部花吐古拉镇时,端敏长公主便忙不迭的来给她添堵,污蔑养在苏木山的宝音图是班第私生子。
当时,郡王福晋与阿鲁特氏都在场。
第一时间想为班第出头辩驳长公主的不是郡王福晋,而是阿鲁特氏,只是被她阻止了。
容温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懂这对假母子的真关系,没能及时给出回应。
班第也不催她,任由她慢慢考虑。毕竟这事儿她才是受害者,他不能以自身喜恶去勉强她的决定。
过了片刻,容温稍稍直起身子,一本正经捧着班第的脸,迟疑问道,“她待你,还好吗”
班第显然没想过容温会这么问,呼吸明显急促一瞬,又缓慢放平,带着颤音飘忽回道,“曾有一段日子很好。”
虽然,那份好,是掺杂谋算的。
班第早慧,小小年纪便意识到自己相貌有异,瞳色奇怪。
他的五官单看虽肖似父亲鄂齐尔,但组合在一起,却全然不同。
而且,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额吉阿鲁特氏的痕迹。
偏生,阿鲁特氏自幼时起,就待他疏远冷淡,只爱长兄和双生子。对待他完全不像蒙古人重幼子、爱老嘎达的态度,很是惹人怀疑。
抚养他的多罗郡王夫妇心慈,不仅赐给了他正经的嫡子身份,更希望他挺直腰板,活得堂堂正正。是以,自然不会因为他这些稚嫩的怀疑便说出他的真正身世,把上辈人的恩怨纠葛往稚童肩上压。
甚至还私下敲打阿鲁特氏,让她莫要露了痕迹,惹人生疑。
阿鲁特氏似乎真的把这番敲打听进去了。后来,不管人前人后,都对他很好,嘘寒问暖。长兄与双生子有的东西,他肯定会得到一份一模一样的。
但是,又不一样。
长兄与双生子得到的关爱,是因为血脉与亲情。
他得到的关爱,是因为笼络与算计。
早在多罗郡王夫妇敲打过阿鲁特氏的当晚,阿鲁特氏亲自来寻他,说是带他出去玩,联系母子情谊。
实则,是背过多罗郡王夫妇后,用最慈爱的声音,毫不留情以所谓事实,羞辱了一个孩子稚嫩的信仰与尊严。
阿鲁特氏一遍一遍的告诉他,他年轻美貌的生母是如何辗转于无数军帐,任人羞辱;他真正的身世有多低贱如尘;他应该与所有奴隶一起长在龌龊不堪的牛羊圈,而非金光闪闪的王帐。
尖锐言语似无数霜寒利剑,穿透皮肉,毫不留情刮削他的认知。就在他临近崩溃之际,有一只温暖的手,抱住了尚且年幼的他。
是方才亲手推他入深渊的阿鲁特氏。
阿鲁特氏耐心的告诉他即便如此,她也从来都不嫌弃他低贱,甚至很是心疼他。先前之所以刻意避开他,是担心拿捏不好分寸,不知如何与他相处。
如今既然郡王夫妇发话,那从今往后,她便是他真正的嫡亲额吉。
既是亲生母子,自然得坦诚相待,所以她选择把他的身世告诉他,以免他心中存疑,小小年纪,胡思乱想,伤身。
在他彻底跌入深渊之前,阿鲁特氏又及时拽了他一把。
他至今仍记得那一刻犹如重获新生的激动感恩。
虽然,郡王夫妇一直待他视如己出,他也很是爱戴郡王夫妇。
可因阿鲁特氏待他之坦诚,与曾在他最难堪无助时施舍的温暖怀抱和善意稚子的孺慕,总会不经意多往阿鲁特氏身上偏几分。
如此,母慈子孝便过了七八个年头。
变故始于长兄中了算计,身死杀虎口群山后。
那年他十三岁,腰斩过庶出二哥,便提刀去找四哥莫日根算账。
得知莫日根被父母暗送出科尔沁后,他纵马踏雪去追。
那一日,素来对他疼爱有加的额吉阿鲁特氏似变了一个人,瑟瑟发抖张臂拦在他的马前,望向他的目光恐惧又憎恶,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他试图让阿鲁特氏明白,莫日根乃是二哥的帮凶,他们为利癫狂,兄弟阋墙,一起杀死了长兄达来。导致堂堂世子英年早逝,尸骨无存。
草原上没那么官司规矩讲究,血债血偿,天经地义,亲兄弟也不例外。
可阿鲁特氏不信他此举乃是为达来讨还公道,半字也不信。
阿鲁特氏固执认定他是想趁机排除异己,把郡王府的男丁斩杀干净,然后自己顺理成章继承王位。
如护崽的凶恶母兽,咬牙切齿冲他嘶吼,就算要血债血偿,也轮不到他一个贱种动手,主持正义。
让他记清楚,自己本该是个北边风雪地里茹毛饮血的异族杂种。
莫要以为在王帐养了两日,便能把一身脏皮扒干净,自视甚高。
更莫以为得了她几分施舍怜悯,便真成了王府嫡子们的亲兄弟。
他龌龊低贱的血,永远不配与科尔沁王族嫡子汇聚一处,更遑论是插手嫡子们的争夺。
甚至,为了给莫日根脱罪,阿鲁特氏还满口攀诬,把达来之死的大半责任,归咎到了他身上。
亲疏立现。
他骑坐马上,居高临下看阿鲁特氏横眉冷目,疾言厉色,狰狞剥开裹在过往上的糖衣,还原这些年对他好的真正目的。
原来早在前些年,他初发现自己的异常时,多罗郡王夫妻便动过把他过继到名下,安他心的心思。
阿鲁特氏听闻后,惊惶至极。
因为,一旦他被过继给多罗郡王当儿子,那便意味着,从今往后,他才是郡王府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多罗郡王夫妻不能生育算不上隐秘,谁都知晓,这郡王爵位早晚会落到郡王府二房子嗣头上。阿鲁特氏早早便认定自己的嫡长子达来会是未来郡王,如今冷不丁杀出个他挡路,阿鲁特氏自是不乐意的。
但阿鲁特氏不乐意也没法子,她一个女人阻止不了郡王的决定。
无奈,阿鲁特氏只得把目光移到了他身上。
依照郡王夫妇待他之好,之特别。只要他不同意过继,郡王夫妇必不会横加干涉勉强。
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阿鲁特氏为了保住自己儿子的大好前程,本来大字不识的女人,竟无师自通琢磨出了釜底抽薪这招。
是以,阿鲁特氏先是以坦诚相待为名,毫不留情戳破了他的身世,极尽轻辱践踏,让他犹如行在峭壁悬崖之上,前路只剩无尽深渊。
在他崩溃之际,阿鲁特氏又及时伸出援手,以另外一幅慈母面孔,对他施舍善意,怜悯接纳。
让他永远感念她的宽仁慈爱;让他心甘情愿留下来给她当儿子;让他自轻自贱自己的出身,无颜过继到郡王夫妇名下,去威胁达来地位。
一招釜底抽薪,使得可谓精髓。
并且,从他五岁到十三岁的每一天,阿鲁特氏都在用自己的法子,重塑他的信仰。
每次,他与年龄相仿的双生子玩闹出动静来,不论对错,阿鲁特氏或多或少都会责罚他几下。
事后,阿鲁特氏会红着眼抱着他哭,说双生子困宥相似相貌,这辈子注定只能做个富贵闲人,她不忍多做管教。
可他不同,只要他忠心辅佐长兄达来,将来不愁不能封王拜爵。所以,她必须严格教养他。
阿鲁特氏对他好时格外好,严厉起来也格外严。
这番良苦用心,让原本怀疑阿鲁特氏之所以待他态度大变,是存心捧杀他的多罗郡王夫妇都灭了怀疑。他自己,亦是平顺又感恩的接受了阿鲁特氏的说辞。
他想,不是生母,胜似生母的额吉阿鲁特氏对他报以厚望,将来他定要好好辅佐长兄。
辅佐长兄。
这是阿鲁特氏这些年,潜移默化灌输给他的信仰。
她以慈爱为名,无声无息困束他的心性,要把他培养成达来身边,最忠诚的狗。
可惜天不遂人愿,后来达来不幸早逝,他再次成了最有可能角逐郡王爵位的继承人。
阿鲁特氏算计一场终成空,长子没了,心爱的小儿子莫日根还险些命丧他手。
如此情形,阿鲁特氏自然没必要再佯装慈爱与他斡旋。
昔日母慈子孝,全化作争锋相对的笑话。
可人的记忆,并不会随伤害褪色。好好坏坏,不易衡量。
让容温把阿鲁特氏交给自己处置这事儿,班第思考过许久。甚至在开口前的某个瞬间,他还在反思犹豫。
他此举,究竟是旧情难忘,心不够狠,想保阿鲁特氏一次;还是怨气未平,阿鲁特氏不仅算计他,如今还害到他喜欢的姑娘身上去了。
他都舍不得动她一根头发。
答案究竟为何,他暂且没能分辨。
但他清楚一件事,方才在回答容温的问题时,他心虚了。
阿鲁特氏待他究竟好不好,他其实比谁都明白,只是不愿承认。
容温不知班第为往事如何纠结,听他说阿鲁特氏待他还好,她便放心了,“那行,人交由你处置。”
看班第如今这幅阴鸷模样以及对血脉的在意,她虽不通内情,但大抵能猜出他的过往远不如如今手握大权的风光肆意。
她幼时在宫中过得颇为艰难,也算能懂他的感受。
还好,有人曾对他好过。
得了容温的放心交付,班第心中越发复杂。顿了顿,沉声郑重向容温保证,“殿下放心,我绝不会让你白受委屈。”
“知道了。”容温答得混不在意,反倒顺便抬手使劲儿搓他的脸,嘟囔提醒道,“你睡觉别绷脸,容易老,本来不修面就够出老相了。”
“我老”年方二十二,正处于男子大好年华的班第啼笑皆非,翻身把容温压在身下,故意用下巴那层短硬青茬去蹭她脖颈的痒痒肉,逗得她边笑边求饶,这才哑着嗓子抵在她轻喘不已的唇角,似引诱,又似逼问,“喜欢油头粉面的”
“不、不喜欢。”容温被男子独有的滚热气息熏红了脸,颇为不自在,胡乱伸手推他,“你压得我胸口喘不过气了,快起开。”
“没压着。”班第垂眸往容温胸前一扫,一本正经道,“我还没碰到小桃子。”
“什么叫还”容温一哽,自觉脸皮没他厚,索性使了更大劲儿,挣扎着想推开他。
班第故意纹丝不动逗她玩,哪知逗着逗着忽然引火烧身了。
原来,容温在挣扎间,不小心扯开了他的衣襟。偏生两人都没有察觉,直到她的手,与他的胸膛毫无阻隔接触,两人才反应过来。
“殿下,你”班第喉结一滚,呼吸不自觉重了,声音里明显酝着调笑。
容温隐隐感知到不妙,在他调戏自己之前,迅速收回手,若无其事道,“如果你要问我摸起来怎么样,那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硬邦邦的,像像隔夜的烧饼。”
“噗。”班第笑趴在容温颈窝,肩膀耸个不停,半天才挠挠容温下巴,“这么记仇”
他说她是小桃子,她便回敬他一句烧饼,还隔夜的。
“没记仇,实话。”容温拨开他的手,正儿八经的,“你要是觉得不像烧饼,还可以是油酥饼、柿饼、粗粮饼”
容温面无表情把自己知道的饼挨个数了一遍。
班第听得闷笑不止,莞尔道,“殿下是不是饿了”
“不饿。你要是饿了,就去传宵夜进来。”正好可以放开她,容温打着小算盘提建议。
“我现下不想吃东西。”班第捻了容温一丝乌发把玩,闲闲道,“我想”
他微妙一顿,容温下意识追问,“想什么”
“想摘花。”
“摘花”这大半夜的,容温怀疑自己听岔了,反复确认,“摘花什么花”
“这得问你了。”班第轻啧一声,两指暧昧划过容温流畅的下颌线,意味深长吐出三个字,“琪琪格。”
容温懵了一瞬,之后鬼使神差,竟领悟到了他的言下之意
琪琪格,花朵般美丽的少女
摘花
班第摘花自然不成功的,但打打闹闹间也占了不少便宜,容温最后是委屈巴巴捂着小桃子睡过去的。
两人相拥而眠,睡了近来第一个安稳觉。
半夜,更夫刚举锣敲完二更,小院的门也被敲开了。
察哈尔一身寒意,直奔内院,哐哐几下拍门,把睡梦中的班第惊醒了。
班第听闻门外察哈尔熟悉的声音,睡意顿时散得一干二净,把怀里睡得正香的容温轻悄往床上一放,快速披衣出门。
大约过了一刻钟,班第回到屋内。
容温已经醒来,还点了灯,正裹着锦被无精打采团坐在床中。
见他回来,容温打着哈欠问道,“出事了听着是察哈尔的声音,最近没见到他,他是被你派出去了”
班第没曾想容温这般敏锐,避重就轻道,“分派几路出城,前往乌兰木通寻找清军的斥候都折损在噶尔丹手中了。”
归化城这座孤城,能在噶尔丹二十万大军连番攻打下,守住这些天,领兵布阵的班第功不可没。
可如今班第因银佛倒地污了名声,军心民心齐齐动摇。
就算有容温维护澄清,也终究难比先前上下一心。
目前的情况,除非有奇迹天降,否则想靠归化城现有的守军翻盘打胜仗已是不可能的。
最多死撑个天,若无援军相助,归化城必不敌而破。
容温眼睑微动,微不可察轻叹一声,问班第道,“如今情形,你待如何”
班第凝着她,兀自沉默不语。
容温紧了紧身上的锦被,指头死死攥住被角。狼狈低头避开他的眼,也避开不经意间从他面上捕捉到的挣扎。
慌乱之间,脑中全是那幅舆图的影子。
容温闭闭眼,最终,还是选择了成全他,“你亲自出城去乌兰木通吧。”
班第闻言,神色微动。先前陪容温在院中散步,容温以青檀果为由,半真半假问他可想去南方时,那股怪异不安的感觉又上来了。
他直觉,容温似乎知晓了什么。
他的心思,他的谋划
班第掩下惊疑,坐到容温面前,让她抬头看向自己,试探问道,“我身为城中主将,殿下为何觉得,我会亲自去乌兰木通”
“被困在归化城数日,我都烦了。”容温眼神晶亮,扯出一抹苦笑,“我猜,你也不愿意一直做困兽。”
困兽,不仅是归化城,放眼整个蒙古,谁不是困兽。
若有机会,自然得搏一搏。
如今,正是大好机会。
班第那几分潜藏的犹豫,轻而易举被困兽二字击溃。灰眸一凛,已做下决定,“我稍后会趁夜出城。殿下,你也必须离开。”
“我去哪里”容温接连问道,“几时出发由谁护送我察哈尔还是副将”
班第没直接回答要送容温去的地方,只是交代,“最迟天亮,察哈尔是郡王帐下得力助手,殿下路上听他的,他会把你送到安全地方去。”
“好吧。”容温识趣的没继续追问,眼巴巴瞅着班第,担忧又不舍,“交代得差不多了,你是不是该走了”
班第看了眼外面犹自沉在昏黑中的天色,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放在容温手中。
是之前,他送给容温那把玄乌短铓。
“怎么在你这里”容温惊喜不已。
魏昇绑走她那次,把她随身的东西都给搜走了。她还以为这匕首,在混乱中遗失了。
“收好,别再弄丢了。”班第望向容温片刻,眼底眷恋掺杂决绝,最终郑重道,“还有,无论发生什么,我当时对你的承诺,永不失效。”
当时的承诺是匕首与胸膛。
匕首与胸膛,死与生。
他这是把最终决定权,交由她手的意思。
容温裹在锦被中的背脊,突然冒了一层冷汗。愣了愣,随即若无其事道,“放心,我肯定会妥善保管的。”
“乖。”班第把她抱入怀中,安静相拥片刻,摸摸她的脸,转身阔步离开。
在他跨出门槛之前,容温冷不丁开口唤住他,大大方方问道,“能给我一张舆图吗”
班第脚步一顿,毫不掩饰意外,“殿下要舆图做什么”
“这样我才知道,你去了哪里。”72启明星隐去亮光,天地陷入黎明前的黑暗。
容温放下笔,把油灯移近了些,清楚映照桌上的牛皮卷。
这是班第临走前给她的,一张普通的军中制式舆图。
但现在,这幅舆图不普通了。
容温盯着牛皮卷上,自己刚添上去的标记。
若她的记忆没错,现在这幅舆图,已与先前无意从班第甲胄里掉出来那幅,别无二致。
容温捏着牛皮卷愣了足足一刻钟的神,任由思绪放飞,记忆涌泛。
从紫禁城到科尔沁,再到归化城。
从威仪端方的太皇太后到勇武不羁的班第,再到她曾亲眼目睹被喇嘛扔进熔炉作为祭品的无辜孩子。
高低贵贱,她都见过,心中有数。
可临到头来,或对或错,或幸或苦,她却分不太清了。
故意说动班第出城时容温没慌。
可这一刻,望着这张舆图时,她终于后知后觉领悟到何为心乱如麻,惶惶难安。
但她已然没有退路了。
油灯爆第二个灯花时,容温从无边漫想中醒过神,卷好舆图,带上那本归化城地方志,径直出门。
扶雪一直守在门口,见她拿着这两样东西出来,面上疑惑更甚,却还是记得正事,急切提醒,“公主,台吉安排我们在天亮之前必须出发。马上便要破晓了,奴才若再不收拾行装,便真的来不及了。”
班第走后,扶雪便被人唤醒,疾风火燎的让她尽快帮公主整理好离开的行囊。
扶雪是个利落人,拾掇行李自然不在话下。奈何,之前公主根本不让她进正房门,只吩咐她在门外候着,不许随意走动,更不许去找察哈尔通气。
“不必收拾了。”容温垂眸手里的东西,平静道,“我暂时不走。”
不等扶雪反应,月亮门外先传来一声暴呵,“这不行”
察哈尔阔步跨进来,顾不得尊卑礼仪,竖着眉毛对容温一通急问,“公主为何不走了身子不适还是别的因由”
容温不答反问,“额驸可出城了”
“早走了。”察哈尔顺嘴答罢,然后明显一呆,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公主莫不是想去追台吉城外各处轮守着噶尔丹铁骑,台吉善武,随行的又都是好手,尚有几分偷潜出去的希望。若换咱们这些人去,便是给人送菜。公主,听属下一句劝,台吉必定平安无事。你还是速速随属下离开,归化城是非多,不是能久留之处。
再则,属下曾向台吉立过军令状,一定要尽快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公主就当是给属下一个面子,快走吧。”
“将军误会了。”容温被察哈尔这番长篇大论轰得脑仁疼,直接道,“我不是不走,是暂时走不了。等我把手里的事处置好了,自会立刻随你往西入关内。”
“什么事”察哈尔愣了愣,话锋一转,难以置信追问,“不对,公主你是如何得知我们要启程一路向西前往关内”
虽然台吉之前说过,若公主对小院一概花销日用存疑,问了起来,那漠西之事,尽可告知。
但从始至终,公主不仅没开口问过他,也没问过台吉。
否则台吉临行前也不至于特地交代,让他暂时不要对公主透露去处,等到关内再详说。
“你们对我根本不设防,连漠西偏僻处产的蜜瓜都摆在我桌上,我能猜到几分又有什么稀奇的。我猜,你们在西边不仅有自己的商队,更甚者,还有军队”
容温回想舆图上标注的几处无人山脉,她不懂行军打仗的事,但只看地形,凭那些地方的地势条件,藏兵几万甚至十几万都不是难事。
随着容温话音落,察哈尔眼神倏地凌厉防备起来,不复方才的好言好语,居高临下打量容温,言语间有股冷硬的威胁意味,“公主究竟想做什么”
容温不为他的冒犯所动,认真道,“我不会害他。对了,额驸去了乌兰木通,与西边联络不便。如今,可是由你暂管漠西事务我希望你能帮我个忙。”
察哈尔不吭声,大有容温不说明自己的意图,他便把她当贼防的意思。
容温无奈摇头,苦笑道,“你随我来。”
小院只有巴掌大,察哈尔一眼便瞧出容温去的方向,乃是喀喇沁世子三丹夫养病的东厢房。
“公主,你这是要找世子”就算蒙古男女大防不严苛,可也断然没有已为人妇的公主天不亮往年轻男子的房里去的道理,察哈尔不由皱眉道,“属下去帮你把人请到小厅。”
容温看了眼天边泛起的鱼肚白,摇头,加快脚步,“没时间了,不必过多讲究。”
察哈尔还欲说什么,他们一行三人已到了东厢房外。三丹夫起床了,正半倚在廊下条椅中,看他养的那两只银灰鹰隼分食鲜肉。
见到容温,三丹夫眉梢一挑,眯缝眼底闪过一丝精光,开门见山道,“公主这个时辰来,是有要事相商”
他可是记得清楚,容温在亲眼目睹那些喇嘛以孩童献祭后说过的话。
她说她有一计,或可解归化城困境。
在见识过容温赴城楼、斩魏昇、护额驸后,三丹夫信她此言,并非信口开河,而是真有几分底气。
容温也不绕弯子,点头,“正如世子所想。”
三丹夫是个利落人,闻言直接屏退左右,正色道,“既是生死存亡的大事,为何不见我五哥”
喀喇沁与皇族不合,科尔沁却是皇族在草原上最忠诚且看重的朋友。这两部之间,明面上关系平淡如水,实则私下自有交际。
三丹夫与班第打小便熟识,私交甚笃,说句金兰兄弟也不为过。所以接到班第借兵救归化城的消息后,他硬是扛着父辈族人对归化城的膈应,立时率了亲军赶来。
“二更时分外面传来消息,派往乌兰木通传信的斥候全军覆没。额驸无法,只得亲自出城,星夜前往乌兰木通。”
容温早知道三丹夫肯定会问及班第,镇定自若说出准备好的腹稿,“额驸对解围归化城之计早有筹谋,但他走得急,没时间与世子碰头合计,遂特地命察哈尔将军陪我来找世子商议。”
察哈尔冷不丁被点名,容温与三丹夫的目光已同时射来。
一个镇定无波,一个狐疑衡量。
都不是好相与的。
察哈尔起了一背冷汗,心里挣扎不已,最后索性僵滞脸不吭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直觉告诉他,若他敢现在拆穿容温,这位公主怕是更不会随他离开。
三丹夫是知道察哈尔的身份的多罗郡王帐下心腹,科尔沁有名的大将。
见他陪同容温,三丹夫对容温的话还算信任,真以为容温是受班第所托前来。
思虑片刻,挑眉道,“听公主的意思,我在这次计划里,是至关重要的一环”
“没错,额驸视世子为手足。这般成败系于一身的大事,只有交给你,他才放心。”容温眼都不眨的给三丹夫戴高帽。
实则,藏在袖子里的手,不经意缩了缩,最终还是没把袖袋里的舆图递出去。
而是颤着指尖翻开那本归化城地方志,摊到三丹夫面前。
“书上写的什么”草原上不兴文墨,三丹夫身为贵族,虽识得蒙文,但根子里还是对弯弓习武更感兴趣,对于书册,连多看一眼都嫌脑仁疼。
容温道,“书上写,东城门外大青山偏北,归化城与喀喇沁交界断崖处,产硝石。”
“硝石。”三丹夫脑子转得极快,立刻反应过来容温的用意,嗤笑道,“火药你们打算自己制作火药炸退城外二十万噶尔丹大军这不可能。”
这些年,清廷重用洋人南怀仁造火药火器几乎天下皆知。
噶尔丹能如此嚣张,也与其能从沙俄手中弄到威力巨大的火器脱不了关系。
一直被封关困锁的蒙古各部,却是没有火药火器的。
“事在人为,还未行到穷途,别轻易下结论。”容温笃定道,“世子一听硝石,便立刻想到火药,想必部中秘制过火药”
蒙古人常年被圈养在关外,却也不是全被养成了傻子。
譬如说这三丹夫他能看透大兴佛教、喇嘛横行乃是蒙古灾祸。是以,阖族上下宁愿顶着朝廷压力,也不肯在自己领地上兴建佛寺。
由此,容温便猜测,他对血肉之躯与重重炮火的差距这事更是明了,甚至试图研制火药,来改变这种被动地位。
稍一试探,还好结果尽如人意。
“话说到这地步了,我也不瞒公主。我喀喇沁部确实私下研制过火药火器,但结果差强人意,还赔上了好几条性命,后来这事便搁置了。所以,我才说你们想自制火药对付噶尔丹二十万大军这事,不靠谱。”
三丹夫眼珠一转,面露精光打量容温片刻,幽幽道,“这般没头没脑的计划,我瞧着,怎么不像我五哥的主意。”
这三丹夫,还真是精明。
容温悄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面上半分不显散乱,淡淡道,“世子之所以觉得此法没头没脑,是会错了意。我们要炸的是山,不是敌军。”
“山”三丹夫倏地站起身,谁知不小心扯到了伤处,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却还龇牙咧嘴的追问,“你说的蛮汗山”
归化城西城门外乃是蛮汗山。
这些日子,噶尔丹大军多驻扎在蛮汗山山脚。
“没错。”容温颔首,“我与额驸都知道,让喀喇沁一时半会儿做出威力巨大的火器实在强人所难,但这种开山用的土火药,应该不成问题吧”
“土火药制法简单,没甚难处。”三丹夫话锋一转,“但我有三个问题,得先问明白。一,土火药制作除了硝石、木炭、还得用硫磺。前两者我们手里有,但是这硫磺,只能从关内弄来。这一时半会儿,去哪里凑足量的硫磺”
“这不难。”容温偏头朝察哈尔看去,“察哈尔将军自有办法。”
察哈尔冷不防再次被点名,懵了片刻,忽然醒悟了方才公主为何问是不是他暂管漠西事务,还说要找他帮个忙。
原来公主早打定主意让他指挥商队弄硫磺进来。
察哈尔慎重道,“公主,此乃大事,我需”
容温利落截断话茬,“你既知晓此为大事,那便不要耽搁功夫了,快出去调度吧。”
察哈尔呆了呆,“不”
容温冲察哈尔意味深长一笑,再次打断,“不必担心我,我在小院十分安全,哪里也不会乱去。”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威胁。
不听她的话她就待在归化城不走。
察哈尔又不敢对她动手,只能一脸郁色的去联系商队了。
三丹夫不知内情,只隐隐觉察出容温与察哈尔的交流有些许古怪。但他心思更多扑在还未问出口的两个问题上,根本没去细究。
“公主,硫磺这事解决了不提。”三丹夫道,“第二个问题,我们做好了土火药,又该如何在噶尔丹二十万大军的眼皮子底下,把土埋到他们栖身的蛮汗山上去”
“世子应该没有读过史记吧”容温问。
三丹夫点头。
这在容温意料之中,“那今日,便由我给你讲讲陈涉这人。”
片刻后。
“丹书鱼腹,篝火狐鸣。噶尔丹野心勃勃,欲入主关中,若此时听闻异像传言,军中必定欢欣松懈,我们可趁机”
三丹夫轻哂一声,抬眼睨向院中还在抢肉吃的两只鹰隼,恍然大悟的啧啧出声,“突然觉得读书也不尽是无用。”
“看世子的样子,是有成算了。”容温也不追问他究竟打算如何行事,只郑重道,“既如此,这事便托给世子去办。”
“好。”三丹夫爽快应下,成功解决了两个问题,他对解围归化城的计划越发有信心了,几乎是迫不及待的追问容温。
“最后一个问题。土火药不可能炸垮整个蛮汗山,就算山崩,也伤不了噶尔丹大军十之一二。此计或可暂时打压噶尔丹士气,但若因此激怒了噶尔丹强行攻城,岂不是适得其反”
“我说过,”容温纠正,“此计是为解归化城之围,而非暂且缓和战事。”
三丹夫一愣,很快明白过来,“以归化城的兵力,绝无可能与噶尔丹硬碰硬。所以,不管是山崩也好,故传异像也罢,都不是此计的最终目的。你们是打算,一击必中,击溃噶尔丹军心然后,趁乱出击”
容温淡定点头,“没错。”
三丹夫被容温理所当然的样子震了震,饶是他这样的性子,此时都觉得有些荒谬了,“一夕之间击溃二十万军心,谈何容易”
“这有何难”
容温盯着天际溢出来第一时晨光,笑眼寒凉,“先前噶尔丹不是已以银佛倒地为例,教过何为攻城先攻心了。你方才说突然觉得读书有用,我却觉得,读书最重要的是学会举一反三,活学活用。”
“佛子惹佛怒,你觉得如何。”
佛子是曾在西藏做过多年喇嘛的噶尔丹对外招摇的旗号。
佛怒是噶尔丹硬加在班第身上的。
“这是以其人之道还之其身。”三丹夫这下是真服气了,不过新的问题又来了,“那这佛怒,该如何操作”
“有办法的。”
晨曦初露,继纯禧公主赴城门澄清、维护额驸后,归化城中又出了一桩关于纯禧公主与其额驸班第的事。
早起的百姓几乎纷纷往银佛寺山门前涌。
听闻公主为平民愤,亲自携额驸跪在了银佛寺山门白玉庭外,祈求倒地银佛的宽恕。73六月中旬的日光倾城铺下,饶是清净佛寺,亦被烘烤出几分躁动。
原本闻讯赶来看纯禧公主偕额驸佛前请罪的百姓顶着火辣骄阳站了些时候,便热得受不了了,逐渐散开了。
倒是城中所有喇嘛,由银佛寺的达赖上师主持,自发齐整盘坐于纯禧公主与额驸身后几米远处的前庭及长街,为佛诵祷。
细密诵禅声汇聚,庄严浩荡。
容温不过在银佛寺前跪拜诵经一个时辰,便已面色煞白,汗如雨下。
跪在她身侧的班第亦略敛肩头,微垂头颅,似被这滚烫骄阳晒焉了。
中途,扶雪拿了一壶温茶上来。
容温趁机与她使了个主仆两都懂的眼色。
扶雪借着斟茶服侍的功夫,以只能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耳语道,“公主放心,无人发现端倪。”
容温不动声色斜了一眼跪在自己身侧班第。
先前她让副将去大长公主府借两件东西。
一为公主冠冕。
二便是跪在她身侧这人。
也不知淑慧大长公主是从何处寻来的这人,不仅背影与班第十足相似,就连侧脸也有五六分的模样。这般垂头跪拜,若非熟悉之人,轻易根本察觉不出异样。
难怪那达慕当日,大长公主能放心大胆的在城门口放出这人,来诱她折返回城。
伺候容温用茶过后,扶雪便要收拾茶盏离开,容温不动声色的按了她一把,眼风往身旁的假班第身上瞟过。
扶雪眼睫微颤,原本收拾茶盏的动作立即转圜,倒了杯新茶,恭敬递给假班第。
她不傻,隐约猜到公主带了个假额驸亲身上阵演戏,乃是在为已经出城前往乌兰木通的班第瞒天过海,拖延时间。
试想,就算额驸离开前自有布置,但他身为城中守将领头人,无故消失,军心势必会因之动上一动。
噶尔丹若得知额驸不在的消息,八成能猜到他是亲自出城去寻清军了。届时,噶尔丹必会一方面重攻归化城,一面下令追杀班第。
是以,与其想方设法隐瞒班第行踪,稳定军心,不如把他立于青天白日下,无数双眼睛之前,做出无事发生的假象,瞒天过海。
说不得,噶尔丹还会因班第突然不守城转去拜佛的举动,心生狐疑。以为班第故布疑云,是在憋什么坏招,反倒束手束脚,疑生暗鬼,不敢轻易重攻归化城。
扶雪所想,诚然全中了容温的思量。
她却不知,容温心甘情愿以公主之尊跪在银佛寺外,除了意在帮班第瞒天过海外;也为掩人耳目,诱使银佛寺内的喇嘛出寺,尽数随她这位公主跪在庙宇前庭诵经祈福。
然后,以无数喇嘛念经祷告的浩荡动静,顺理成章掩盖住庙内银匠活动的痕迹与动静。
容温找上三丹夫时,曾说过要以彼之道还之彼身,遂有了佛子惹佛怒这一说法。
这佛子自然指的是在西藏当过多年喇嘛,后自称佛子以顺民心的噶尔丹。
至于佛怒,则需要细心筹谋
暮色西垂,落日熔金。
容温一直跪到天边最后一抹景色余晖暗淡,才与假班第起身,一同回小院。
稍事休息过后,三丹夫便携裹一身暑气而来,与容温说起正事。
“做土火药的原料最迟明日晌午,便能全部备齐。喀喇沁部于火药一事上有经验的男丁,我也秘密调来了。”三丹夫扬脖咕噜灌下一盏凉茶,一抹嘴,这才忧虑道,“但秘密安排进银佛寺内,为银佛改相的工匠,进展不算顺利。他们说,至少得花七八天,才能做出佛怒的效果。”
这话,换个意思便是容温还得去银佛寺外跪个七八日。
“没露痕迹便好。”容温疲惫颔首,“叩跪而已,我还顶得住。”
三丹夫目色一闪,往嘴里塞了块饽饽,大嚼几下后,忽然凝重望向容温,似猜忌,又似警告。
“公主隐忍坚毅,能扛住一时之苦固然可赞;可归化城内数十万兵丁、百姓以及他们身后的漠南蒙古,世世代代都扎根在这片土地上,犹如苍茫草原上不起眼的杂草。不比公主生而贵重,凡事留有退路,能随时抽身而出。”
三丹夫一字一顿郑重道,“但有件事,还望公主明白正是这群命如草芥之人,将为你任何或是或非的隐瞒与谎言付出鲜血与生命的代价。”
容温闻言,身形明显晃了晃。
她虽未接触三丹夫几次,但能明显察觉到,三丹夫并非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莽夫,反而拥有几分文人的敏锐尖刻。若非如此,她也不会选他作为伙伴了。
容温微不可察的叹息一声,起身朝三丹夫施了一礼表以歉意,正色道,“我早知瞒不过世子,不曾想,这才一日功夫,世子便洞悉出了破绽,着实令人敬服。”
“这些场面话还请公主一律省了,我不耐烦听。”三丹夫见容温已然承认自己确有隐瞒,面色顿时黑程如墨,耿直道,“我更在意的是班第真正的去向,以及传闻中科尔沁王爷们从漠北带来驰援的归化城的数万精兵,究竟何时至,或者不来了”
不来了几个字,三丹夫咬得格外重,但其间又藏着几丝气短的飘忽。
容温望着三丹夫此刻的神情,忽地想起先前看见班第那张舆图的自己。
同样的惊恐不敢置信。
话说到这份上,再遮掩便没意思了。容温攥了攥拳,压下纠结,把自己随身仔细藏好的舆图递过去。
三丹夫飞快扯过,舆图上朱红醒目的藏兵标注点与行军路线惊得他那双细长眼越瞪越大,神色莫辨,艳羡、欣喜、渴望、错愕、震惊皆有,久久醒不过神,呆愣愣的低喃,“不知关内的天,是何模样。”
都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可蒙古男儿自降生起,便被封关令困在蒙古,其他部族王公每年至少还能趁年节入京朝岁,可三丹夫的部族喀喇沁与大清关系处得不尴不尬的,年节里自然不会有机会入京。
是以,三丹夫长到及冠之年,双足却从未踏上过关内的泥土。
堂堂七尺男儿,提起关内时不自觉流露出的向往之色,譬如缠足闺秀困宥一方绣楼上,小心翼翼随展翅飞鸟游移的目光。
卑微的渴望。
容温的心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把,疼得她喘不过气来。
因为三丹夫,因为班第,更因为这片封闭贫瘠又无望的土地。
也难怪,三丹夫在得知班第抛下归化城,并非去了乌兰木通寻清军驰援,而是去漠西杀虎口险岭群山中率领藏匿已久的数万科尔沁私兵,意趁乌兰木通的清军与噶尔丹余部鹬蚌相争,两败俱伤时,做个得利的渔翁时,第一反应不是愤怒惶恐,而是艳羡与欣喜。
这里的人,被压抑太过、太久了。
容温颤着手给自己倒了杯茶,见三丹夫茶盏空了大半,正打算替他续了些水。
三丹夫余光扫见容温的动作,怔了怔,蓦然醒过神。
麻利站起身,夺过容温手中的茶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然后双手托杯,朝容温弯腰致礼,扬脖一饮而尽,举止间甚是洒脱爽快。
“此时无酒,我便以茶代酒,敬公主一杯。”五大三粗的汉子倏地红了眼,捏着空了的茶杯,激动哽咽道,“多谢公主成全。”
成全了班第筹谋多年的野心,更成全了无数草原百姓的渴望。
于安稳处得片瓦安身,而非永无止境的游牧迁徙,枕霜宿雪,居无定所。
容温知道三丹夫在谢什么。
三丹夫在谢她这个和亲公主,在关键时刻选择了蒙古,没有向大清出卖班第的不臣之心,反而瞒天过海放走了班第,任他带着私囤的大量兵马,出去搅弄风云,改天换日。
三丹夫的激动并未因容温的沉默而消退,他像个陀螺一般,脚步轻快在屋内转了两圈,最后停在南窗前,望着关内方向怔神。
容温喝了半盏茶,见他还胳膊撑在窗棂上,舍不得把眼睛收回来。默了默,不得不出言把他从无边向往中拉回现实世界。
容温艰涩问,“你就,不怪他吗”
凭班第隐藏的兵力,明明有本事驱赶走城外的十万噶尔丹铁骑,可他却似一个吝啬鬼,宁愿从邻近各部族四处压榨借兵,以散兵游勇苦苦支撑,也不肯动用自己一个私兵。
这其中,被压榨最惨的便是三丹夫的喀喇沁部,不知折了多少精锐儿郎进去。
而且现在,班第突然一走了之,留了这么大个烂摊子给三丹夫。
“不怪,半分都不怪。”三丹夫不大的双眼亮晶晶的,敞亮道,“如果我是五哥,如果我握有走出去的机会,我会比他更狠心。莫说只是撇下一个归化城,就算噶尔丹在我眼前屠了土默特部全族,我都不会回头。”
感同身受的困束,让同为雄鹰,却无奈做了二十多年笼中鸟的男人,惺惺相惜。
“而且,前些日子的苦战,五哥时时刻刻都是身先士卒,奋勇搏杀。我那些牺牲的兄弟,是为了卫戍大青山那边的族人与领土,而非五哥。”
三丹夫毫不避讳望向容温,信任道,“再则,五哥此去虽为逐鹿关内,却并未放弃归化城以及整个漠南。他留下了足以卫戍后方的智计,自己提了全族脑袋去为整个蒙古挣个光明前程。为着这份信任,我也不能恼他。”
三丹夫越说越激动,一拳捶在自己胸前,掷地有声道,“公主放心,我这就遣人去喀喇沁集兵,等几日后佛怒之时,噶尔丹部内震荡,我喀喇沁定举全族之力,击杀噶尔丹,卫戍归化城,护漠南周全,以报五哥信任”
容温眼睫极轻的颤了几下,避开三丹夫信任在灼灼燃烧的眼。
她无法诚实的告诉三丹夫,早在班第决定离开归化城那一刻,这座城便被彻底放弃了。
卫戍归化城,全是她的意思。
今日她曾循机见过察哈尔,从他的嘴里得知,班第临走前留有一令给七弟多尔济。
命多尔济在自己走后,便以铜汁浇筑城门,以延噶尔丹攻城的速度。
并称,若城中守军实在无力抵挡,便让多尔济率之前被调来驰援归化城的两万科尔沁兵勇立刻退出归化城,返回科尔沁与部族剩余兵马集合,专心卫戍科尔沁,务必撑到他回来。
班第入主关中的野心并非朝夕念头,而是筹谋良久。所以他在山林里屯了私兵,在漠西开了商道,往漠北放了几万将士,还背着世人的眼养大了先帝废后的孙子宝音图。
以班第的心思,肯定能预判到,没有他、也没有援军的归化城早晚守不住。
归化城内的数十万百姓及兵将会如当年的漠北喀尔喀部一般,阖族男儿被围堵山谷诛杀殆尽,鲜血染遍山林翠色,留下一群妇孺,在灭族仇人手下过着连畜生都不如的日子。
他虽冷戾,却并非泯灭天良之人,一时间舍不下这么多条人命。
所以,前些日子,他一直在城中苦耗,纠结取舍,并未不管不顾一走了之,趁着时机大好去奔自己向往多年的前程。
成婚也有几月了,容温早在他不设防的态度,洞悉了他的志向。
也清楚,这等大事,自己不便插手,更不能去替他做主。
直到那天,她无意瞧见了他那张标记整齐的舆图那上面,备案了三条通往关内的路线。
筹谋多年,万事俱备,却稀里糊涂被无数条陌生性命绊住了脚。
若此次时机错失,怕是得成为他的终生憾事。
所以,她借着青檀果试探他,问他可想去江南。
这其实,与问他想不想入主关中,是一个意思。
他并未正面回答她,反倒言辞闪烁岔过话题。
当时容温便知道,他很想去。
否则,一个言行耿直的人,说句不想去便罢了,何必含糊其辞。
他只是不敢以一城百姓的生死做抉择。
所以,在听闻派往乌兰木通的斥候全军覆没后,容温毫不犹豫支持他亲自出城。
至于出城后班第会如何行事,她一概不管。
人心不过拳头大,装不尽天下人。她只希望他这辈子是恣意无憾过的,而非年纪轻轻,一身抑重。
他做不了的决定,她便狠心替他做。
将来若有意外,也可一同背负。
不过,容温到底不够彻底心狠。
否则也不会在班第走后,以身犯险留在归化城,出计出力,不惜利用三丹夫对班第的崇拜与对关内的向往,让他心甘情愿拼尽全力卫戍归化城
又是一个艳阳日,归化城的天光依旧滚烫不留情。
容温闭目,她与假班第已在银佛寺前跪了整整八日了。她这辈子的苦与汗,算是全印在了这八日里。若非心中有口气硬撑着,她怕是早倒下了。
好在她这招瞒天过海、故布疑云有几分效果。这些日子噶尔丹攻城的架势反倒小了,只佯攻了几次,听前方斥候说,噶尔丹倒是把驻地布防加固了五成看样子是在提防拜佛请罪的班第出其不意,给他军中弄个奇袭。
这噶尔丹,倒是看得起班第,难怪会疑心生暗鬼,裹足不敢前。
容温不断胡思乱想着,又在心中估计了班第的行军路线。按照舆图上的标记,若是一切顺利,班第此时应与藏在杀虎口附近的数万私兵会和了,顶多五日功夫,他便能赶到乌兰木通。
功败垂成还是改天换日,就看这一战了。
容温无意识抠了抠自己的右手,她的伤口已经好了,但掌心留了一块很丑的疤痕,微微凸起,刚好破开几条掌纹,她每日抹玉肌膏也没甚成效。导致她现在想事情,最爱摩挲着这道凸起的丑疤。
再抬头时,容温余光扫见假班第身边多了道人影,正一脸严肃似在低声与班第商讨要事。
三丹夫见容温发现自己,唇角微不可察的翘了翘,冲容温使了个眼神。
容温眨眨眼,知道了这场大戏既近高潮,也近尾声了。
三丹夫走后约摸一刻钟左右,众人便见潜心朝佛的纯禧公主,身形一个晃荡,晕倒在了宫女怀里。
然后便由宫女扶着,额驸与侍卫簇拥着,掠过一干喇嘛与百姓,疾风火燎的回了小院。
为防小院外有噶尔丹的眼线,下马车时,容温还故意迷迷瞪瞪靠在扶雪怀里,让她把自己弄了进去。
一进院内,门一关,容温便立刻精神起来,顾不得浑身的痛楚,双眼发亮的问三丹夫,“成了”
“一应俱全,成败便在今夜了。余下的事,交给我安排便可,公主还是尽快离开吧。”三丹夫指了指与容温前后脚进门的多尔济,玩笑道,“公主若再不走,小七怕是得去五哥哪里告我状了。”
多尔济闻言,自然点头,容温与三丹夫这些日子在忙活什么,他心知肚明。所以方才听说公主晕倒,他第一反应便是终于成事了,也是时候催容温离开归化城这个是非之地了。
“马车已经准备好,只等天黑,便能送五嫂出城。对了,前些日子五哥惦记着给五嫂寻的汉医也找来了,便让他随五嫂一同上路。近来五嫂受了不少罪,正好让他随行调理一二。”
多尔济冲容温交代完,又扭头对扶雪道,“你再去检查一遍行李,把药罐家伙什都带上,别落了什么东西,路上委屈公主。”
扶雪福腰,低低应了一声。可就这么一个小动作,扶雪却失态往前踉跄了两步,一脸晕眩模样。
好在容温眼疾手快托了她手一把,才免了众目睽睽之下,跌倒在地的尴尬。
“哪里不舒服”容温关切问道。
扶雪这人品行如何不好定论,但自从扶雪到她身边伺候后,绝对是做到了当奴才该尽的本分。
这八日她在太阳下跪着,扶雪自发便跪在她不远处,半分都不躲懒,回来后还会主动替她上药,按捏膝盖。
容温不是苛刻的主子,也会把自己抹的贵重药膏送给扶雪。
主仆两不咸不淡的处着,倒是处出了几分真情实意。
“可能是中了暑气,小事而已。”扶雪趁着晕乎乎的脑袋,虚弱笑笑,“惹公主担心了。”
容温不耐烦听她这些虚话,直接扶住她往屋里走,“快进屋喝点凉茶,休息片刻,行李也别整理了。”
“嗯。”
主仆两这步子还未迈出去,容温忽然被多尔济使了大力拉离扶雪身边。
扶雪失了支撑,再次摇摇晃晃往地上倒。察哈尔见状,及时撑了她一把,满脸不悦望向多尔济,“不知扶雪何处得罪小七爷了小七爷要这般对她一个病人”
“察哈尔,赶快放开她”多尔济面色比察哈尔还难看,厉声道,“她八成是染了脏病。”
“脏病”察哈尔惊得破了音,大手一挥,毫不迟疑甩开扶雪,还连带退了三步远,一旁的三丹夫,也暗自挪了个距扶雪稍远的位置。
扶雪眸中水光一闪,收回原本落在察哈尔身上的视线,木然跌坐在地。
容温不清楚多尔济口中的脏病是什么,见扶雪一个人狼狈跌在地上,下意识要去扶她,却被多尔济死死拉住胳膊,“她染了脏病,不能碰。”
“何为脏病”容温动弹不得,不耐发问,“再说,你又不是大夫,又如何确定扶雪并非中了暑气而是得了病”
“五嫂你看她的手。”多尔济指了指扶雪无力瘫在地上的右手,容温这才注意到,她掌心起了一大片红疹子,食指指尖还有道快要愈合的短浅口子。
多尔济毫不避讳讲道,“五嫂应该知晓我的身世,我五岁之前,都是长在生母的红帐里。那里面的女子多,不乏有染了脏病的,最初症状便是身上起红疹子,发展到后来全身溃烂恶臭,烂脸烂鼻子的都有,生不如死。”
多尔济怕说服不了容温,又转而说起一桩前事,“不知五嫂可还记得,当初在花吐古拉镇,五哥出征前把你托付给我照顾,我曾在王帐驻地附近指着西北处几顶小帐篷叮嘱你,千万别往那里去。正是因为那里面,曾住过几个得脏病的侍卫。这病,是能传人的。”
经多尔济这一说,容温大概明白了脏病是什么,不由焦急道,“扶雪还是个姑娘家,且日日在我身边,从不接触外人,怎么可能染上你说的脏病。方才你不是说找了个汉医,正好,传他来给扶雪瞧瞧。”
多尔济闻言,利落点头。方才他是亲眼见过容温与扶雪靠在一处的,很是不放心,也有意传大夫来替容温把把脉。
等大夫来的间隙,一直沉默在旁的三丹夫的冷不丁开口问扶雪,“近日在银佛寺时,你可与喇嘛接触过”
扶雪此时已就着容温递给她椅子为支撑勉强站起来,闻言强忍慌乱,冷静思索片刻,才道,“只接触过一个小沙弥。大概六七日前,有个小沙弥撞翻了我给公主准备的茶盏,我指头无意被划破了一道。那小沙弥便端了盆水给我洗手,还给了块皂角,让我搓搓滴在裙子上的血迹。”
“皂角,那便对了。”三丹夫眉目一肃,恨声冷嗤道,“因前些日子菩萨生辰,银佛寺中涌聚了不少各地喇嘛,那皂角谁也说不清被什么人用过。”
经由三丹夫这样一说,察哈尔与多尔济俱是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扶雪与容温,却是同样的相顾茫然。
“这与喇嘛有何关系”容温蹙眉问道,“那是一群出家人,怎会染上染上世俗的病”
多尔济话里的意思,脏病分明是男女胡乱交合后得的病。容温不好意思说得过于直白,便委婉了说辞。
“出家人。”三丹夫闻言冷笑连连,“朝廷这些年在蒙古大兴佛教,甚至暗中扶持大喇嘛与当地王公争权,拔高喇嘛的地位。导致一户十口,六丁五喇嘛。如此情形,喇嘛泛滥,出世入世,犹如玩笑。所谓出家人,泰半是为了领朝廷给喇嘛的丰厚贴补。”
三丹夫一针见血道,“佛法松散,不堪为约束,哪里分什么出家人。万家香火供奉的,不过是一群好吃懒做,耽于享乐的懒汉。”
男人的享乐,自然离不开女人。
容温被这番说法震惊得瞠目结舌,以前她虽意识到大兴佛教,青壮多出家为喇嘛会削弱蒙古各部军队实力,而且供养封地上的喇嘛也是一笔巨大开支。
却从未想过,一帮青壮喇嘛聚在一处,还会有这般让人作呕的祸事。
几人沉默之间,大夫来了。
很快便确诊了扶雪的病情脏病无疑了,只是染病的日子浅,若是悉心治疗,许是还能得救。
好在容温没被她传染。
大夫在替容温诊脉时,也顺便探了探她的寒症。
这大夫是班第特地寻来的汉医,专精妇人之症。略一把脉,便看出了容温之所以身患寒症是因为服食了避子药。
“公主的寒症本不算严重,若是细心将养,日后除去在子嗣一道上略微艰难些,别无大碍。”大夫皱眉道,“可我观公主气色,明显是未调理好,如今已露了内外皆虚的亏损之相。就算开方子勉强调养好,将来子嗣怕也是无望的。”
亏损之相,子嗣无望。
几个男人神情大震,落在容温身上的目光有同情、自责、愤怒等各样情绪激烈交杂。
他们都心知肚明,容温之所以突然这般虚弱,全是因近来为了布局,在银佛寺前头顶酷暑炎夏跪了七八日的缘故。
连那个假班第,堂堂一个八尺汉子,私下都叫苦不迭,可容温这个生在锦绣堆里的公主,却奇迹般的咬牙坚持了下来。
怪他们无能,若他们智计武功出众些,能想出别的法子打败噶尔丹,也不至于把战胜的希望筑在一个无辜弱女子的牺牲上。
自己的身子自己明白,早在决定布这出局时,容温便想过最坏的结果。
以至于,当大夫诊出她的病情后,她反倒成了最冷静的那个人。
“你们若是现下哭了,日后我们怎好意思再碰面。”容温避开几个大男人几乎泛红的眼,故作轻松道,“行了,都收一收,说正事要紧。”
“我身份敏感,一旦开战,留在归化城只会给你们徒增麻烦。稍后,我会启程离开。”容温安排道,“但是扶雪如今的病情,不适宜跟着我颠簸跋涉。所以我打算把扶雪与大夫都留在归化城,还望你们替我照看好她。”
“扶雪留在归化城自是最好的安排。”多尔济辩驳道,“但大夫必须随五嫂你一同离开。这是五哥特地给你寻来的人,五嫂总不能辜负他一番心意至于扶雪,我会另外给她请大夫。”
三丹夫点头表示支持多尔济,察哈尔愣了愣,压下心头那一抹异样郁滞,也点头赞同。
说白了,在他们眼里,扶雪只是个丫鬟而已,哪里配容温这个主子为她退步。
“外面兵荒马乱的,你要去哪里找会治脏病的大夫”容温难得强势,力排众议,“我知道你们的顾虑,可在我看来活生生的人远比一个虚无缥缈的孩子来得重要。”
“我会让大夫给我开几张方子,在路上先吃着。你们不用操心我,把心思都用在今夜上吧,不要辜负这些天的辛苦布置”
与扶雪分别之前,容温硬是顶着多尔济几个不赞同的目光与扶雪多说了几句。
“我知道,你到我身边是有所求的。”容温安慰一笑,“如今你我也算是共过患难的交情,今次一别也不知何时再见,你不妨把心思都对我说一说。我若能帮到你,那便再好不过了。”
扶雪闻言面上一亮,抿唇露出了确诊脏病后第一个笑容。
“奴才生母早逝,家中嫡母凶恶,自幼长在汉人外祖家。外祖家日子过得艰难,舅父听闻有人走西口进蒙古交易赚了不少银子,便带着龙凤双生的妹妹,也就是奴才的姨母一同随商队走西口。后来,在漠西风沙天时,他们与商队走散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你想让我替你寻人”
容温眉梢一挑,总算明白了扶雪为何费尽心思也要爬到她身边伺候。
在朝廷严令的封关令下,商队若想入蒙行商必须有朝廷认可的通商行文。
可皇帝对蒙古甚是防备,自然是不希望蒙古因大量商贸交易昌盛的。所以每年能入蒙行商的商队都有限量。
因通商行文奇缺,过不了通榆、赤峰这些朝廷设的关隘,有些想做蒙古生意的商人便想出了走西口的法子。
这走西口的西口,便指的漠西杀虎口。
容温记得班第曾给她讲过,他的长兄达来便是命丧杀虎口的。
当时,班第也顺口给她提了杀虎口周遭的地势。
杀虎口虽守卫不如通榆、赤峰两城严格,但天然屏障却远比这两城凶险,崇山峻岭,茫茫戈壁,一不留神便会被卷入风沙晾成人干。
不过,就算商队侥幸过了杀虎口重重自然天险,却还有另外一桩险情悬在脖子上私入蒙古,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难怪扶雪迟迟不敢说出自己所求,想必是打算等自己彻底得了她的青眼看重后,才打算和盘托出。
因为从律法来说,她的舅父与姨母擅闯蒙古,死不足惜。
容温突然想起她们初入归化城,扶雪总爱街头巷尾瞎转悠,甚至还因此让察哈尔等侍卫误会她是在街上接头,包藏祸心,抓去严刑逼问的事。
世间之人,泰半不易。
容温不由叹了口气。
扶雪很清楚走西口为重罪,听闻容温叹气,面上失望一闪而过,慌乱摆手,“公主若是为难,便不必管了。舅父与姨母失踪已九年整,音信全无,哪里是轻而易举便能找到的。实不相瞒公主,商队许多人都说舅父他们死了,只是奴才不愿意信罢了”
话到最后,扶雪眼中的光,已归于夜色暗淡。
容温盯着她薄削的肩头,喉头微动,认真道,“把你舅父姨母的名字与样貌告诉我吧,蒙古地阔,他们许是一时间没寻到回家的路。”
“多谢公主,公主大恩,奴才无论今生来世,都当结草携环为报。”扶雪翻身而起便想给容温跪下,容温赶紧制止了她这番客气。
扶雪眼角噙泪,颤着手小心翼翼从自己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两张画像递给容温。
“我外祖家姓魏,舅父冬阳,姨母冬藏,是龙凤双生的兄妹,今年二十有六。”
容温并未因扶雪身染恶疾而嫌恶她的东西,郑重接过画像收好。又叮嘱了扶雪几句安心养病的话,这才慢腾腾的随多尔济往院外马车上挪。
多尔济视线扫过容温动作迟缓的双腿,与日渐消瘦憔悴的侧脸,终是问出了那个困扰了自己数日的问题,“五嫂这是何苦”
“什么”
“五嫂何必对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多尔济无奈挑眉,连日吃紧的战事,已把他身上仅存那几丝孩子气冲刷得一干二净。简单一个抿唇动作,神态间倒有五六成像班第的身上那股冷戾劲。
“当初听闻五嫂决定暂缓离开归化城的日子,自愿留在城中为五哥掩人耳目,遭这一茬罪。我只当五嫂是不希望来日五哥回身望处,因城中满目枯骨,而半生愧疚。
可方才见五嫂珍而重之收拣那丫鬟亲属的画像时,我才恍然有几分明白五嫂留下,既为五哥,更为归化城数万的百姓。”
“这万物皆为刍狗的世道,五嫂何苦为一丝善念,频频立于危墙之下”
越是良善之人,活得越是疲累。因为他们不仅要对抗世间的恶,更要维系心中的善。
以容温的出身与眼界,她完全有资格撇开一切,独善其身,冷眼俯瞰世人百态。
可她,却义无反顾把自己沉进了苦海。
多尔济好奇的答案,容温曾在夜间被肿成紫馒头的双膝疼醒时,想着自己可能承担的风险,也问过自己。
她趋利避害的本能去了何处她为何要坚持护住这座城池里的百姓兵将
为了班第不做千夫所指的罪人,为了自己在将来的每个夜晚都能卧榻酣睡。
也为
“他们曾跪拜过我。”
十多年的富贵荣华,万民供养,成就公主尊荣。
既取之,必予之,方能问心无愧
月头爬上西天,洋洋洒洒落下一地霜白,四处都是静的。
归化城外,在蛮汗山脚下驻营的噶尔丹大军吃饱喝足,正闭目严禁蓄锐。
忽闻身后蛮汗山上,枝叶乱颠,百鸟高鸣,争先恐后展翅出林,往半空中涌聚。
半梦半醒的十万大军都被吵醒,骚动不已,乱糟糟各自打堆,踮脚扬脖看这奇景。
“大晚上的,哪来这么多鸟”噶尔丹面目阴沉,视线落在乌压压还在天上飞的鸟群上,回身往蛮汗山一指,高声吩咐随行手下,“带一队人去山上查看,其余人加强警戒,防止突袭。”
随行的几个手下刚应完是,还未来得及排兵布置,便听士兵中,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叹。
随着这几道叫声,整个营地的兵将似一锅烧沸的滚水,指着慢慢挥翅涌聚盘桓在天际朗月前,拼凑出明显形状的鸟群,七嘴八舌叫嚷起来,“佛祖显灵,天降祥瑞了”
“可汗,您看天上鸟群汇聚出来的形状,可是嘎乌盒”
藏传佛教有八种最重要,也是最常见的法器嘎乌盒便是其中之一。
噶尔丹曾在西藏入佛为喇嘛,后来还俗征战,因顶着转世佛子名头收拢人心,平时自会在身上带些法器维系身份体面,他最爱佩戴的护身法器,便是一只镶有绿松石、珍珠、珊瑚的纯金嘎乌盒。
据闻此物已传了五代西藏活佛达赖喇嘛,有抵御邪恶、镇宅增福的奇效,噶尔丹多年来顺风顺水,雄霸漠西漠北,全靠这嘎乌盒庇护。
因为外面各式流言传得玄乎,后来逐渐的,嘎乌盒也成了噶尔丹的象征。
如今百鸟无故在噶尔丹大军征归化城时夜聚,形如嘎乌盒。
这般大的玄乎阵仗,譬如古书记载,先时帝王登临天下,开辟新朝时,必遇奇兆。
有那善于经营的大将,见状几乎立刻朝噶尔丹跪下,喜笑颜开恭贺,“天降祥瑞,必是庆可汗霸业将成。可汗大喜,我部大喜,入主关中,指日可待”
边上其他兵将闻言,也纷纷下跪,连声道贺,噶尔丹大营跪倒一片,喜气洋洋。
原本还对这群飞鸟来历存疑的噶尔丹见将士们因天降祥瑞,士气大振,疑心不自觉放下,三两步跨上一处高丘,健臂一摆,居高临下,睥睨而视下面俯首跪拜的将士。
那双浑浊的鹰眼里,迸出无数狂热又志得意满的冷光。
最近七八日,因班第突然去佛前跪着,也不想法在城门与他对抗了。他反倒疑心班第耍诈,故意弄了个外松内紧的布防在等他自投罗网。
他本来还在犹豫不决,不知何时攻城的。
噶尔丹伸长脖子对着天边盘桓的鸟群猖狂大笑,如今,他却是知道何为攻城良机了
“传本汗令,全军集结,半刻钟后,直攻归化城”
既有天降祥瑞,不论真假,总得把这出好戏利用到极致。噶尔丹猛地抽刀直指天上鸟群,大叫道,“勇士们,都记住了,此战乃是受命于天。从今以后,最富饶的归化城将是我们的家园往后,关内富庶,也是我们的”
这边,噶尔丹大军士气高昂,整装待发,大有踏平山海,气吞万象之势。
那边,三丹夫趁着噶尔丹大军被祥瑞之兆的大动静弄得激动分神之际,悄无声息做了噶尔丹派在城外监视的斥候,然后领着一队魁梧手下,身背土,手抬已改了相,且熔掉莲台底座的巨大银佛像,趁夜摸到了蛮干山半山腰,布置准备。
当第一道轰隆声自西城门外蛮干山传来时,容温由察哈尔率队护卫,出了东城门,绕路漠西往关内去。
把一切进攻号角,连天巨响,凶恶喊杀都抛在脑后
第三日清晨,天边一改明媚,黑压压的,似山雨欲来的前兆。
容温一行刚收了帐篷,正欲启程,忽然听得一阵急促马蹄声,一人一骑犹如一支利箭,飞快朝他们扎来。
隔得老远,容温便听见了“捷报”二字。
“公主,将军,归化城大捷,世子特遣属下前来报喜”传令兵按照三丹夫嘱咐,把两封捷报分别递给容温与察哈尔。
趁着容温与察哈尔看信的间隙,传令兵嘴巴半分不闲,兴奋说起了前夜两军交战的情形。
“那噶尔丹见着天上百鸟盘桓,自成吉兆,便集兵准备攻城。就在他们号角吹响,准备进攻之时,说时迟那时快,蛮汗山峭壁忽然崩塌,公主将军你们猜后面怎么着”
根本用不着容温或察哈尔搭话,传令兵滔滔不绝,自顾说得热闹,“那崩垮的无数飞石间,竟弹出了一尊双目泪流的巨大银佛,直接砸进了噶尔丹刚整好的大军中,压死了不少人,那佛像周身几乎被血肉沾遍了,形如地狱里来的凶神”
银佛像压死人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佛像浑身沾血落泪的诡异模样,压垮了噶尔丹的军心。
他的军队刚见过天降祥瑞,以为自己乃是天命所归的胜者之师,对神佛的信仰正处极致。谁知片刻功夫,风云突变,生生从高塔跌落深渊。
军心散乱,崩成散沙。
敌退我进,敌疲我打。
归化城内的守军见状,自是气势高昂,联合三丹夫特地从喀喇沁搬来的援兵,以雷霆万钧之势,浩荡出击,打了噶尔丹一个措手不及。
双方交战了一日一夜,才分出雌雄。
信上说,噶尔丹不敌战败,已率十万残部退离归化城。
归化城之危,彻底解除。
传令兵下去后,察哈尔捏着那封信看了良久,面上难掩笑意,心悦诚服的对容温道,“公主生得文弱,不想竟有将帅之才。此番智计,实乃神人。现在想想,当初乍然听闻公主谋划,属下还暗地唏嘘唱衰过,觉得此计阴私浅薄。如今想想,真正浅薄的乃是属下自己。属下在此处,给公主道个歉。”
早在想出这个计谋时,容温便在脑中勾勒过这最后的战场。
但传令兵的话仍旧让她觉得难受,某个瞬间,她仿佛置身了人间炼狱,抬眼低眸,断壁残尸,血流成河,触目惊心。
察哈尔跟她说话时,她仍有些缓不过神,恹恹道,“将军说得没错,此计确实小伎俩多,称不上阳谋。”
察哈尔见她心不在焉,双手一直在折三丹夫给她的那封捷报,略感好奇,耿介问道,“同是捷报,世子为何还写了两份。难道公主的信件上,还写了别的”
容温默了默,盯着漠西方向的流云,慢吞吞道,“我离开前,特地嘱咐三丹夫,让那个假额驸套上盔甲,随他一同上战场。”
“公主这是在为台吉日后大业铺路,给他圈揽战功与好名声。”察哈尔双眼放光,越发觉得容温思虑深远,“这是好事啊,公主为何还闷闷不乐”
“额驸的性子与本事,需不着这几分虚假名声与战功。”容温淡淡辩驳一句,便爬上马车,没再说话。
察哈尔说她在给班第未来铺路,不是的。
她很清楚,其实这就是一条退路。
但愿,班第用不上
自收到归化城捷报后,容温一行的气氛陡然松快许多,但赶路的时间,却比昨日更多更疾。
容温一直想抽个机会问问察哈尔,为何行程越发急促。
先前他们着急离开归化城,是担心城破被捉,和逃命的意思差不多。如今噶尔丹已退,危机接触,万不至于如此奔驰劳累。
但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整整一日,容温都没见到察哈尔。
每次容温想唤他,他不是忙着领人去前方探路,便是内急出恭,以及各种乱七八糟的理由。
直到第二日中午车队修整分干粮时,容温才好不容易逮住了揣了饼就要跑开的察哈尔。
“出什么事了”容温摊开手,开门见山道,“你从昨日起便不对劲儿,我问过侍卫,说是你收到了一封密信。是额驸来信拿给我看看。”
“不是台吉的信。”察哈尔双手拿饼,心虚的不敢看容温,活像个扭捏得受气小媳妇。
“那是谁,我不能知晓”容温昨夜没睡好,今日起床两只眼皮都在跳,很是惹人烦躁。
如今察哈尔这个含糊做派,越发让她心绪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