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请大家把课本翻到第63页, 我们来看一下”
天空是澄净明澈的透蓝,树木被风吹得一路倒下去, 漫成一片绿色的海洋, 起起伏伏地发出令人心痒的摩擦声。潜藏在叶间的蝉也开始歇斯底里地将自己的叫喊揉进满天板结的云朵里去, 鼻端可嗅到昨夜的雨水气息。
夏天到了。
黄濑凉太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他立刻将头转向了自己的身侧,直到看到那熟悉的面容才放心下来。
他的目光接着移到手臂
左臂也还好好地呆在它该呆的位置。
真好。
然后那只左臂举了起来。
“老师,我想去一下厕所。”
竹原的声音听起来很沉,很冷,仿佛被掷入瓷盆底的两颗鹅卵石发出的泠泠碰撞。
“当然可以,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千万不要勉强自己啊,竹原君。”老师很是殷切地嘘寒问暖起来。
这个老师是这种性格吗明明平时都没怎么拿正眼看过自己。
竹原有点漠然地想着。
“谢谢老师。”他腰背挺直地走出了教室。
“现在请大家把课本翻到第63页, 我们来看一下这首与谢芜村所写的俳句。春已归去,樱花逡巡而开迟。”竹原看着镜子面色苍白的自己, 一字一句地重复道。
果然回到了这个时候。
水木一马刚刚死去,松川幸还活着的时候。
出现了攻略目标死亡这种事, 作为玩家当然要及时地存个档。
玩家白兰君曾经对他说过“如果可以回到过去, 最想回到那一天呢”
那个时候就多少有所察觉了。
人总是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希望破镜重圆,覆水能收,回到什么都没发生之前粉饰太平。于是他们穿梭时光, 即时存档, 好将那个残破不堪的结局抛在身后迎接新生。
但镜子曾经破过, 水曾经泼到地上过, 时光的箭曾经射出,坏结局永远存在。
他突然攀住洗手盆呕了出来。
正如同他已经死去这个事实。
肚肠被破开,汩汩地往外流淌着内脏,身不由己地坠落下去,被浸泡在炽热的岩浆里,化成了一具骨骸。但意识却并未消散,而是冷静地沉淀着,看着那具骨骸突然崩散开来,碎成千万片,然后重新组建成了现在的他。
世界说,选择他成为真攻略目标是因为他有一颗冷静、不为外物所动的心灵,永远将自己的生命视作最高。
这不过是个一戳即破的谎言。
他进入这个世界之前,世界根本就还没有产生自己的意识,只是在规则的制约下混沌地演变。
在日本,一直有这样一个传说。
人具有两个名字。
其中一个是只有母亲知道的真名,要写在纸张上,永远地隐藏起来。平时用来称呼孩子的,是与真名写法、念法都截然不同的伪名。
即便是母亲和孩子两人相处的情况下,也绝对不能念出那真名。
孩子维持着没有被任何人叫过真名的状态,就能一天一天地茁壮成长,获得不可思议的幸运,长成一个优秀的人。
孩子越是优秀,他的真名中就蕴藏着越大的力量。
当那真名被念出的那一刻,他就会被神隐。
母亲就永远也找不到她的孩子。
人们曾经强烈地、虔诚地信仰过这个传说,现在却很少有人提起了,也没有人再维持着写下孩子的真名并将它藏起来的习俗。
但他的母亲却依旧相信着,竹原在她的手札上看见了这件事。
在废弃多时的旧屋里,他从母亲的梳妆台中翻出了写着自己“真名”的字条。
非常平静、内心没有一丝波动地念了出来。
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在这里了。
他触动了禁制。
“规则”因此找到了他。
游戏开始转动,攻略者一个接一个地进入,目标接连被攻略成功,世界因此产生了意识。
虽然作为真攻略目标,他却和其他目标不一样,他并不是诞生在这个世界,他是“异物”。
他完整地拥有自己的身体与意识,世界无法像是玩弄其他目标一样摆布他。
他是游离在棋盘之外的“玉”,重要却不受控制。
这是利己主义的世界所不能容忍的事,它不需要任何潜藏的反抗者。
它用自身意识凝聚成的念压迫着他,那念侵蚀着他的血肉,晴明预言这么下去他只会成为没有直觉的石头。
但这做法显然也不够高明,毕竟世界并不需要一个石头般的“玉”。
因此当白兰翻开了“吊桥”卡牌的那一刻,世界转变了主意。
“玉”是不能够无故死亡的,“吊桥”和“回档”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却使这成为了可能。
世界成功地利用规则杀死了他。
规则又复活了他。
作为代价,他不再是“人类”,与世界的念完全地融合了。
他被固定在了这棋盘之上,成为了世界手中的提线木偶。
竹原伸手将自己鼻梁上的眼镜取了下来,无比清晰地在镜面上看到了一双毫无波澜的黑色眼眸。
这新长出的眼睛并没有患上近视。
“玉”“木偶”
这些都没关系。
真遗憾,不会让你如意的。
他撩起水洗了把脸,把眼镜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一步一步地走回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