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中,杨时毅李尚书等一行人站在空空荡荡的大殿内。
风时不时地裹着些许雪花从敞开的殿门口掠了进来,吹的灯火摇曳不定。
李尚书游尚书等几个人面面相觑,一个个眉头深锁。
终于,游尚书道“皇上是怎么了,精神才好了些,竟要亲自起驾瑞景殿,就算要见容贵妃娘娘,命人传就是了何况太子妃不是已经去了吗,难道一会儿都等不得”
李尚书却有些忧心忡忡地问道“太子妃去了半晌了,怎么还没有消息。”
旁边的翰林院大学士道“是啊,再者按理说,皇上传召,贵妃娘娘当迅速前来才是就算无召,此刻也该在偏殿侯驾等待,怎么竟如此、如此”
到底是有些忌讳,不敢说出口就停了下来。
今夜给召唤在宫中的,除了原本的内阁几位以及举足轻重的辅政大臣外,温益卿也是在内的,一来他是内阁的候补阁员,二来他毕竟也曾是驸马。
只是这么多人跟前,却也轮不到他开口,于是就只垂首站着。
其他几位大人面面相觑,然后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杨时毅,想看看杨大人的意思。
不管怎么样,皇帝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居然抛下了这些大臣去了妃嫔的所在,这行为本就有些反常。
杨时毅知道众人都在看着自己,他却淡然不惊地笑了笑,沉声道“皇上向来英明神武,毫无垢疵,此刻还不许皇上任意一回吗何况方才皇上已经将要交代的事情都跟我们说了一遍,大家心头领会就是,不必多言。”
李尚书听了忙道“杨大人说的是。”
游尚书想了想,又无奈地叹道“我们也只是担心皇上而已,龙体病弱的这样,还”
杨时毅不等他说完便道“不必担心,皇上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何况还有太子殿下跟雨霁公公随在旁边,大家稍安勿躁,安心等候就是了。”
他是内阁的首领,众人向来都以他为马首是瞻,此刻这淡淡的几句话,便将众人的心都安抚下来。
等了半刻钟不到,有个小太监从外匆匆走了进来,脸色慌张。
那太监跪地道“首辅大人,各位大人,瑞景宫那边像是走水了。”
“什么”
杨时毅脱口而出,忙跟众人一起往殿门口走去。
游尚书走的最快,温益卿紧随其后,走到门口往后宫的方向看去,果然隐隐地瞧见一抹红色的火光,冲天而起。
“天啊火势好大,”游尚书忍不住大叫了一声“情形不妙”
他急忙回头看向杨时毅,像是要告诉他,又像是要他快来看看。
谁知才转身的功夫,有一道人影从身边迈步而出,他乱跑带跳地冲下台阶,匆匆地竟是往后宫的方向而去。
游尚书愣了愣,定睛又看,才看清那是温益卿。
此刻杨时毅跟李尚书等人也都到了大殿门口,众人一起仰头看向后宫的天际,见乱雪之中,红光如血色涌动。
扫了眼温益卿急赶的身影,杨时毅迈步出了殿门口,一直走到了玉阑干跟前。
下了半宿的雪,栏杆上也多了厚厚的一层。
杨时毅的手按在上面,冰寒入骨。
他抬眸盯着瑞景宫的方向,沉静的双眸中也似有浅浅的火光闪烁。
杨时毅看了会儿,目光垂落,却又见底下殿前的雪地上,温益卿已经将到进后宫的宫门口了。
就在这时候,却不知为何突然站住了脚步。
杨时毅望着温益卿孤零零地站在雪中的背影,手底的雪化了,冷冰冰地贴在掌心,他索性握掌成拳,缓缓负在腰后。
正默然之时,就听游尚书道“李大人你去哪里”
杨时毅回头,却见李尚书竟走到台阶旁,正要下台阶而去。
杨时毅眼神一变“李大人”
李尚书勉强止步,焦急地说道“瑞景宫里走水,阑珊、太子妃在那里还不知怎么样,我得去看看。”
此刻有几个太监反应过来,拿了朝臣们的大氅,分别给杨时毅跟李尚书披在肩头。
“怎么了”偏就在这会儿,是赵元斐匆匆地从内殿跑了出来,且走且问道“是怎么了闹哄哄的安王妃让我问问是出什么事了”
皇帝跟赵世禛离开之后,郑适汝就跟西窗在内殿照看着端儿跟宝言,赵元斐也陪着他们一起,此刻听见外头的动静,便忙叫他出来查看。
杨时毅还没回答,赵元斐自己已经看见了瑞景宫方向的火光,顿时睁大了双眼“那是”
“殿下不必担心,不至于有事,”杨时毅这才开口,道“何况安王妃跟两位殿下也都在,别叫他们受了惊吓。”
赵元斐的眼中掩不住惊愕跟担忧“可是、可是太子妃跟五哥不行,我得去看看”
“殿下”杨时毅见他说走就走,忙先拦住,他的眉峰微微皱蹙,瞥了眼旁边的李尚书,终于道“既然这样我陪殿下一起去吧。”
游尚书等本以为他会拦住赵元斐,突然听了这句很是意外“首辅大人”
杨时毅道“我陪宁王殿下还有李大人去看看情形。你们继续等在这里就是了,不必惊慌。”
“我们要不要也一起去”众人有些惴惴的。
“不必。”杨时毅制止了,把大氅的系带系好,又叫太监另拿了一件,头前引路。
李尚书倒是欣慰于他要跟自己一起,忙挽着他的手“这台阶甚滑,小心些。”
等两人下了台阶,背后游尚书等才道“这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会走水。”
“是不是有事情发生皇上该无碍吧”
大家脸上都有忧色,却只能止步等待。
正焦急中,却是郑适汝从内殿走出来,皱眉道“瑞景宫真的”
一句话还未说完,郑适汝已然看见殿外已经给火光照的有些异常的夜色。
且说杨时毅跟赵元斐李尚书下台阶,渐渐地走到了温益卿身后。
温益卿正呆呆地看着那火光闪烁的地方,听到就近的脚步声才茫然回头。
杨时毅淡淡道“我要陪着殿下跟李大人去看看情形,你一起吧。”
温益卿这才像是魂魄归位般“是”
小太监们头前打着灯笼领路,一行人踩着雪,忙忙地往瑞景宫的方向而去。
路上不少的太监们慌里慌张,来往不绝,正在调水龙救火。
但是今夜北风盛烈,就在他们赶路的这么一会儿,那火势仿佛更盛了几分
李尚书毕竟年纪大了,走到半道便气喘吁吁,又担心阑珊,便道“老杨,我的心总是惊跳的,阑珊不会有事吧。”
杨时毅还没回答,温益卿道“李大人,我背着您。”
李尚书才要推辞,温益卿已经把官袍一摆掀起掖在腰带内,他走到李尚书跟前,微微俯身“这样还能快些。”
李大人见他如此,且也知道自己的体质确有些撑不住这般快走,为免误事,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这行人还没到瑞景宫的时候,就见宫门外的宫道上,太监跟宫女们都垂手立在门外。
御驾的銮舆就搁在地上,却并不见皇帝跟太子
杨时毅本是笃定的,眼见这般情形,不由也有些色变,忙揪住一个太监问道“皇上呢太子呢”
那太监战战兢兢地往宫内指了指。
杨时毅倒吸一口冷气。
瑞景宫的火显然是救不下来了,还没到宫门,隐隐地就能感觉到烈焰从那敞开的门口扑了出来。
在这种情形下皇帝跟赵世禛居然在里面
赵元斐不等那太监回答,早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
“父皇,五哥”赵元斐叫了一声,却又戛然而止。
面前,雨霁扶着皇帝站在雪中,皇帝正仰头愣愣地看着前方燃烧的宫室。
另一边,是赵世禛半跪在地上,双臂紧紧地抱着阑珊,阑珊则一动不动的躺在他的怀里。
两边儿似乎都没有留意到赵元斐的到来。
赵元斐看看皇帝又看看赵世禛,终于先跑到赵世禛跟前“五哥、太子妃怎么了”
赵世禛垂着头,并没有回答。
赵元斐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忍不住看向赵世禛怀中,却见阑珊紧闭双眼,像是不省人事,可露在外头的裙摆跟袖口都给火烧过的痕迹。
就在此刻另一个声音响起“她怎么了”
赵元斐猛地回头,却见是杨时毅跟李尚书也跟着走了进来,问话的却是温益卿。
这么冷的下雪天,温益卿的额头上的,是一路跑来的热汗跟融化了的雪水交织。
赵世禛听了这句话,才慢慢地抬起头来。
赵元斐站的最近,他看到面前的那双凤眼之中,凛凛然的都是刀锋之色,虽然并没有注视自己,却仍是让他觉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
李尚书晚了一步,就只关切地看着,他却没在意赵世禛的脸色,只顾想看清阑珊如何。
而赵世禛的目光在温益卿的身上略略一停,却又转开了。
掠过李尚书,最终他看向了在温益卿身侧的杨时毅。
杨时毅站的方向,更靠近皇帝。
不知是不是察觉了赵世禛在看自己,杨时毅目光一转,正对上赵世禛的眼神。
那一刻,他从赵世禛的眸子里看到了水火交加的颜色,被悲绝的血红之外,是仿佛能毁天灭地的憎恨跟愤怒。
一刹那,杨时毅竟也失语了。
大雪无声,却给北风搅动,仿佛变得狂乱地从天而降。
救火的宫人跟侍卫们川流不息,人声嘈杂。
但显然已经无可救了。
风卷着火,吞噬着从天而降的雪片,给烧着的木料发出噼噼剥剥的声响,烈焰渐渐灼人。
杨时毅深深呼吸“皇上,这里危险,还是回乾清宫吧”
才说了这句,杨时毅听到近在身侧的皇帝长长地叹了声“好啊你是要跟朕,生死不相见”他说到最后似乎想笑,却突然梗住。
雨霁感觉皇帝的身子猛地一抽,吓得拼命扶住他“皇上”
“好,”皇帝握着他的手腕,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前方那几乎已经给烧透了的宫室,重又低低笑道“好的很啊”
话未说完,一口鲜血喷出,纷纷洒落在身前的雪地上,像是在那洁白无瑕的雪上绽开了万点红梅。
在雨霁公公的惊呼声中,皇帝的身体迅速委顿下去。
瑞景宫的这一场大火,直到天明的时候才算停了下来,一整座宫阙已经给烧得干干净净,面目全非。
塌落的宫墙,早就垮了的屋梁,没有烧透的横梁木上散发着袅袅的白烟。
厚厚的灰烬把地面染成了黑色,地上狼藉凌乱的,水跟雪交织,还有不知何人匆忙遗落的水桶,沾水的棉被,乱七八糟之物。
皇帝呕出的那口血也早给不知多少双脚踩得零落成泥,不复再见了。
负责搜寻的侍卫们在火场之中仔细检看,却始终没有找到容妃的尸首。
也许,她早在这场烈火之中化成了灰烬。
从此这一夜,也成了此后紫禁城中人人噤口的忌讳。
但是消息仍是不胫而走的,京城百姓以及天下之人也很快得知,皇帝驾崩了。
而就在皇帝驾崩的雪夜,皇帝的宠妃、当今太子的母妃容贵妃的寝殿走水,贵妃娘娘也殒身其中。
听闻早在此之前,贵妃就已经决心要为皇帝殉葬,没想到先出了这种意外。
但是阴差阳错的,一时之间,却竟有些赞扬容贵妃的话开始流传,无非是说贵妃娘娘忠贞节烈、追随了圣主等等,说的竟不像是件坏事。
因为皇帝在驾崩之前早就吩咐了后事,所以虽然有瑞景宫这件意外,但后续所有仍是进行的有条不紊。
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赵世禛即日登基为帝,宣领宫内外一应事宜。
而司礼监在操持皇帝丧仪之时,新帝下诏追封容贵妃为皇后,内阁跟翰林院拟了尊号,赵世禛从中挑了“昭烈”二字。
连日来,赵世禛一直在忙碌朝廷内外之事。
偏偏在这时候,境州那边的雪灾越发严重,起初是地方官员一味瞒报,灾民冻饿而死的已然过百,朝廷之前紧急派了特使前去调查,可不知为何竟死在了地方。
到如今已经月余,镇抚司的缇骑回报,死伤将逾千了,内阁里灯火通宵达旦,更是忙得分身不暇。
而自从赵世禛登基之后,阑珊跟端儿就按照规矩搬去了坤宁宫住着。
这段日子里,多亏了有郑适汝在她身边,帮着调度底下宫人女官,操持内廷事务,阑珊才不至于忙的焦头烂额。
但是忙碌内宫的事情对她来说却不是最为担心的,阑珊放不下的,是赵世禛。
阑珊忘不了那个噩梦似的晚上,就像是在心里留下了阴影,时不时地会跳出来。
当时容妃听说圣驾将至,突然发了脾气赶她离开。
阑珊本想先退出去,横竖皇帝若到的话赵世禛一定也跟随着,又何必跟容妃先闹呢。
只是才要往外,鼻端又嗅到了那股奇异的气息,混杂在香气中。
这股味道有些熟悉,熟悉而不祥,好像在唤醒她某些讨厌的记忆,虽然她下意识地竭力压制。
直到目光转动,看到殿内跳跃的烛光的时候,阑珊猛地停了下来“是桐油”
这是桐油的气息,怪不得她不喜欢这味道,就是这个,差点儿两次置她于死地。
可是瑞景宫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而且这味道似乎太浓了些。
阑珊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她蓦然回首,看向内殿。
红线在旁道“娘娘,怎么了”
阑珊停了停,然后迈步急速往内走去。
里间,容妃已经离开了梳妆台,她回到了美人榻上,手中握着半边的象牙梳子,慢慢地在梳理那几乎垂地的长发。
在看见阑珊进来的时候,容妃的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你怎么还不走。”
阑珊看着她淡然的神情,咽了口唾沫。
她不知道将发生什么事,但本能地无法坐视不理。
阑珊左右打量了会儿,看不出怎么样,却上前拉住了容妃的手“娘娘跟我走。”
“干什么”容妃一愣,猛地挣脱。
阑珊道“这里、这里有些古怪,娘娘快跟我走”
容妃的眉毛挑了挑,凝视着阑珊“什么古怪”
“回头再说。”
容妃见她又要来拉自己,便笑着道“你这个人,还真的很爱多管闲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