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云瑾知道金兰的身份, 却没有告发她, 可见他是个好人。
而且他虽然受了伤,居然还记得男女大防,以前果然是好人家的公子,规矩多。
金兰如是想。
她放下药,转过身去背对着罗云瑾, 听到床帐里面窸窸窣窣的声响和痛苦的抽气声,拔高嗓子问“真的不要我帮把手吗”
怎么说罗云瑾也是替她挨的打, 这种时候了, 她并不在乎什么男女之别。
何况她年纪不大, 又不用担心嫁人之类的事情。
罗云瑾没有吭声。
金兰想了想, 刚要转身, 身后一阵慌乱的声音。
她随意瞥了一眼,眼角余光闪过罗云瑾紧张的脸。
他从入宫以来一直冷漠孤傲、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竟然也会有惊慌的时候
金兰呆了一呆,忽然想起李忠说过的话,被送进宫的宦官要么是家里实在太穷苦了, 要么是父母亲人贪图宫里的富贵, 要么是边部落战败送进京的俘虏他们大部分很小的时候就受刑成了阉人,像罗云瑾这种少年时受刑的不多。
他读书认字,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从平时的举止看教养很好, 肯定出身不一般。
这样的人, 往往无法接受自己变成一个残缺的宦官。
罗云瑾害怕她看到他的身体, 所以总是平静无波的脸上才会出现那么慌张的表情。
慌张到近乎恐惧。
金兰是女孩子,没法理解罗云瑾的屈辱和痛苦。
她心里很难受,默默叹息一声,坐着不动了。
过了好一会儿,感觉到身后没动静了,她试探着问“好了吗”
罗云瑾一言不发。
金兰慢慢转过身来,回到床边。
罗云瑾躺在床上,盖了被子,换下的绷带丢在一边,药膏的味道很难闻,床前一片狼藉。
她倒了一碗热茶,蹑手蹑脚靠近,放下茶碗“刚烧开的茶,你喝点。”
说完,掀起袖子,收拾干净床铺,搬了张小杌子,坐在角落里搓洗罗云瑾换下来的衣衫。
明天她还得去扫地,衣衫现在就得洗干净,外面太冷了,她不敢出去洗。
洗到一半,她抬起头,湿漉漉的手指拂开脸上的乱发。
黑暗中,一双黑沉沉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
也不知道他看了多久,一点声息都没有。
金兰朝罗云瑾一笑“吵到你了你想不想吃点什么我拿给你。”
罗云瑾收回视线,翻过身去,面朝墙壁,不动了。
金兰继续摸黑洗衣裳,她不会做粗活,觉得只要搓个几遍就算洗干净了,绞干,晾在角落里,这么冷的天气不能晾在外面,刚拿出去就得结冰。
她回到床边,拿起茶碗,里面的茶水少了一半。
罗云瑾肯喝她倒的茶了。
金兰笑了笑,和衣躺下,刚刚睡着,旁边的床上传来细微声响,她立刻翻身坐起,趿拉着鞋子摸过去,“你怎么了是不是想喝茶”
她还没睡醒,声音沙哑,一边揉眼睛,一边打了个哈欠。
罗云瑾起身的动作停了下来,眼睫低垂,淡淡地道“你睡吧,不劳你操心。”
金兰伸了个懒腰“没事,这是我该做的,我还没谢你呢。”
说着就要搀扶罗云瑾。
罗云瑾躲开她的手,看一眼角落。
金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恍然大悟。
罗云瑾要起夜。
之前她没和罗云瑾睡一个屋,忘了这事,他从回来到现在一直忍着,刚才又喝了半碗茶,肯定憋不住了,不然以他的性子,宁可憋到明天早上等她走了再起来。
金兰觉得没什么好害臊的,不过罗云瑾比较讲究她轻咳一声,放开罗云瑾,抓了件袄子披在身上,出去了。
外面冷飕飕的,她站在门口不住跺脚。
估摸着差不多了,她推门回屋,一阵风似的缩回床上,盖好被窝,瑟瑟发抖。
夜里罗云瑾突然又咳嗽起来,一开始他捂着嘴不想出声,后来忍不住了,侧过身去,拉高被子盖住自己。
金兰还是被吵醒了,立刻翻身坐起,点亮灯烛,挪到床边,拉开被子,仔细看罗云瑾的脸色。
他脸色苍白,咳得肩膀直抖,额边冒起细汗。
她赶紧放下灯烛,按着之前林老实教过的,化了一颗药丸在茶水里,喂罗云瑾服下。
他躺在枕上,任她摆弄,眼神空荡荡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魂游天外。
金兰摸了摸他颈间,他身上也出汗了,绞了热巾子帮他擦身。
罗云瑾浑身一震,眸光陡然暗沉,鹰隼般锐利,紧紧按住她的手。
金兰吃痛,眉头轻皱,柔声说“就好了,我只是帮你擦擦,不碰你太医说得时常擦洗。”
声音软软的,仿佛很惧怕他,手却固执地继续为他擦身。
罗云瑾看她半晌,双眉略皱。
金兰只当他同意了,顶着他冰冷的目光帮他擦洗完,洗了手,躺下继续睡。
她就这样守了他整整三夜,只要他发出一点声响,她立刻爬起来,问他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喝茶吃点心,听他咳嗽,喂他喝枇杷秋梨膏,只要茶壶里的水凉了,马上去换热的来,因为他不能喝冷水。
白天她要当差,夜里折腾到半夜才能睡一会儿,没几天人就瘦了一圈,神情憔悴。
过了几天,罗云瑾能下地了,金兰这才放心地搬回去睡。
等罗云瑾养好伤重新跟着李忠扫地,金兰留心观察,发现他虽然仍旧不怎么搭理自己,可是每次李忠让他和自己一起当差的时候,他脸上并没有不悦之色。
也许他并不讨厌自己不然怎么会替她挨打
一起洒扫庭院,他总是径自直接走到沟渠边,默默地承担最脏最臭的活计。
金兰被枯萎的刺藤扎到手,吃饭的时候连筷子都拿不住,只能用勺子,后来再去清理园子,罗云瑾直接推开她,不让她碰刺藤。
她于是厚着脸皮叫罗云瑾“云瑾哥”。
第一次开口这么叫的时候,罗云瑾没理会她。
她笑了笑,围着他继续叫。
“云瑾哥,你过来烤烤火吧。”
“云瑾哥,你饿不饿我藏了几块芝麻糕,干干净净的,我没动过,分你一块。”
罗云瑾可能忍受不了金兰一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她再这么叫的时候,他没有应声,不过好歹看了她一眼,给了点反应。
金兰备受鼓舞。
李忠冷眼旁观,叮嘱罗云瑾“圆圆年纪小,你好好照应她,我知道直殿监留不住你,你这样的人迟早是珰里的大人物,我好歹在宫里待了几年,各监都认识几个人,如果有什么能帮你的,你只管开口。”
罗云瑾没有开口求他。
李忠道“你非池中之物,与其浑浑噩噩,不如放手搏一个好前程,你身边的人也能跟着你沾点光。等你出息了,赵公公见到你也得朝你点头哈腰,没人敢对你挥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