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太后勃然大怒。
上一次群臣为陵墓礼制集议,她记得清清楚楚,那帮大臣固守先帝遗愿,坚持要钱太后祔葬裕陵。现在谢太傅不仅要翻出她侄子的案子,还把祔葬的陈年往事也挖出来了,儿子懦弱怕事,群臣闹一闹,他就马上妥协,这次集议之后的结果可想而知
周太后拍案而起,面容狰狞“锦衣卫指挥使呢金吾卫指挥使还有陆瑛,哀家要见陆瑛”
宫人们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陆家从不插手宫闱之事。太后已经连发几道懿旨召见,陆瑛坚守岗位,告诉前去催促太监说他不能擅离职守,看不到嘉平帝的亲笔手谕,他不会入宫。
暖阁里一地狼藉,周太后知道陆瑛不会赶来,随手抄起一柄象牙扇摔在地上,怒道“钱兴呢”
宫人小心翼翼地道“老娘娘钱公公早就贬去南京了”
周太后脸皮踌躇,胸脯剧烈起伏。
钱兴失势,现在司礼监那几个太监还没站稳脚跟,不敢贸然出手,唯一一个不怕事的罗云瑾让她打发去直殿监扫地司礼监无人可用。
周太后揉了揉眉心“再去乾清宫,告诉皇帝,哀家要见他”
她只是个养尊处优的深宫女眷,唯一的依仗就是儿子嘉平帝,只要嘉平帝孝顺听话,群臣奈何不了她
宫人应是,刚刚爬起身,窗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身穿锦衣的缇骑鱼贯而入,屏风外人头攒动。
周太后愣了一下,面皮青紫“放肆你们胆敢擅闯哀家寝殿”
缇骑们站在角落里,没有吭声,默默让出道路,一名指挥使越众而出,上前几步,朝周太后拱手,笑道“老娘娘恕罪,我等奉陛下之名前来捉拿孟时,事出紧急,来不及通禀,望老娘娘见谅。”
说着眼神示意身后缇骑,几名缇骑上前,大手揪住孟时的衣领,直接将人拽了出去。
周太后嘴唇哆嗦了几下,站起身,目眦欲裂“你们竟然敢当着哀家的面如此无礼”
指挥使笑了笑,捧出一份手谕,交给仁寿宫的宫人“孟时涉嫌诬陷朝廷命官,陷害忠良,草菅人命,证据确凿,我等也是奉命行事,求老娘娘体谅。”
言罢,提溜着被绑了双手的孟时,扬长而去。
周太后瞪大双眸,不可置信地看着指挥使离去的背影,哆嗦着站了起来,苍老的脸上神情愤怒、屈辱,怒火翻涌而上,她眼前一黑,栽倒在脚踏上。
宫人们惊叫出声,七手八脚冲上去,扶着周太后躺回榻上。
武英殿。
群臣集议,嘉平帝不必参加,只需等群臣商讨出结果直接递送奏疏给他就行,但是这一次他自知理亏,心知必须先把事情压下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只能亲自出席。
几重帘幕低垂,嘉平帝靠坐在帘后里间宝榻上,外间分设座椅,内阁、六部、翰林院、五府、詹事府等高阶官员悉数到场。
谢太傅也被请到此处,他进入内殿以后,整理了一下衣冠,朝着嘉平帝的方向下拜。
嘉平帝气恼不已,没有出声。
皇太子朱瑄身着常服,坐在上首,主持集议。
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和都察院都遭到弹劾,几人不好开口,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谢太傅。
元辅郑茂、次辅徐甫几人对视一眼,暗暗摇头,嘉平帝和周太后的反应无疑证实谢太傅奏疏中所说全是实情,现在事情已经传开,闹得沸沸扬扬,难堵天下悠悠之口,他们倒是有心替嘉平帝隐瞒此事,可惜已经迟了
事到如今,只能想办法把罪责推到其他人身上,然后由“不知情”的嘉平帝惩治敢于欺上瞒下的凶犯,这样既能安抚人心,也能让皇家脸面上好看一点。
至于周太后会怎么想,大臣们并不在乎。
内阁阁老们心照不宣,几个眼神交汇间已经达成默契。
朝廷集议和朝会不同,朝会上官员们可以据理力争,唇枪舌剑,集议的目的主要是商量出一个章程,最后争执不下时,直接投票决定结果,众人没必要互相攻讦,最主要的是尽量保全自己的利益。
一双手掀开帘幕,罗云瑾从里间走了出来。
谢太傅看到他,脸上神情恍惚了一下。
他看都没看谢太傅一眼,走到朱瑄身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朱瑄颔首,示意礼官。
罗云瑾退回帘幕后。
殿前礼官唱喏,宣布集议开始。
先从薛景的案子说起。
锦衣卫办事麻利,已经将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封存的案卷找了出来,送到武英殿。
几位阁老明知供词物证没什么问题,还是装模作样地浏览了一遍。
谢太傅准备充分,道“薛景是被诬陷的,刑部、大理寺尸位素餐,残害忠良,臣有人证物证”
朱瑄抬了抬手。
宫人应是,转出屏风,领着一个头戴小帽的男人走进内殿。
男人举止畏缩,进了内殿以后,砰的一声重重跪在金砖地上,不敢抬头。
谢太傅道“此人是薛景生前的亲随,薛景死前,他一直随侍左右,他知道薛景死得冤枉,逃到云南,隐姓埋名多年,才能苟活到如今。”
朱瑄问刑部官员“你们认不认得他”
内官让男人抬起脸,当年负责薛景案子的刑部官员全都被叫了过来,他们上前几步,仔细辨认男人,退回原位,恭敬地道“他确实是薛景的长随,当年我们曾经审问过他,他一问三不知。”
谢太傅问男人“圣上在此,你无需惧怕,说,你当年为什么要逃走”
长随不懂规矩,胡乱朝殿中身着华服的重臣们磕头,道“小的伺候大官人多年,大官人两袖清风,绝不会做收受贿赂之事何况还是和太监同流合污大官人不屑和太监为伍,又怎么会和太监一起索贿大官人死后,小的想起大官人之前好像拿到一张什么图,之后就忧心忡忡,茶饭不思,不久就出事了,小的觉得事有蹊跷,找到那张图,本来想求大官人的世交好友给看看,好替大官人伸冤,可是后来伺候大官人的长随一个接一个死于非命,小的心中害怕,不敢声张,逃去了云南”
他说完,抹了抹眼睛,“圣上英明,我家大官人爱民如子,当地百姓都夸大官人,他真的是个好官啊大官人子息单薄,只留下一个孙少爷,孙少爷自小聪明伶俐,获罪后流落到教坊司,没多久就病逝了”
他忍不住哭了起来。
声音传入帘幕后,罗云瑾脸上没有半丝表情。
刑部官员一声不吭。
徐甫咳嗽了一下,问长随“你带走的是什么图”
长随擦了下眼角,在衣袖里掏了掏,拿出一张图纸。
图纸送到朱瑄手中,他示意工部尚书上前“你们看看。”
工部尚书走到他跟前,接过图纸,看了几眼,心中微叹,将图纸传递给另外几位大学士,徐甫不懂图纸构造,小声问身边侍郎“这是什么图纸”
侍郎回答说“阁老,这是裕陵的图纸。”
徐甫恍然大悟,摇了摇头。
薛景是工部侍郎,曾经主持修缮工程,他一定是偶然得到图纸,知道周太后收买管事太监、暗中封锁了钱太后和先帝墓室之间的通道,准备将此事禀报给嘉平帝,没想到因此遭致杀身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