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自己掀帘子进屋, 一面跺脚,一面接过平儿双手递过来的热茶, 一口闷下,吐出一口热气, 才抱怨道“这天冷的邪性,也不见雪落下来, 只阴沉沉的干冷。格格党小说站在外头一会子骨头缝里都结冰碴子。”
凤姐从里间出来笑道“二爷辛苦了, 里头新备下的酒馔来, 还有林姑父打南边送来的惠泉酒, 已烫的温热, 不知道二爷肯不肯赏脸吃一口”
贾琏笑道“不敢不敢, 多谢多谢。”平儿亲自打帘, 侍奉凤姐二人炕上对坐下, 方欲退出去, 只听凤姐道“你别走,留下来陪你二爷吃一杯。况且我还有事要说呢,你与朱绣交好, 许是知道什么也说不定。”
平儿执意不敢上炕, 只得唤来丰儿在炕沿下设一几,平儿自己搬过脚踏坐了。凤姐从案上拣了两盘子菜肴赏她,放在小几上。
贾琏眯着眼连饮两盏热酒暖肚肠, 方觉缓过来劲儿来, 放下金地蓝彩团寿盅, 问道“可抬了酒外头去, 那些五城兵和内官们也得叫吃两口暖暖才好。别觉得这些小卒子不起眼,倘或哪里使点坏心,或是街道留有脏污,或是那处关防帷幕有缺漏,这叫人看见,连娘娘脸上不好看,咱们府上也捞不着好儿。”
凤姐笑道“早传人一瓮一瓮的抬出去了,怕他们吃醉误事,都是好绍兴酒。”说着,哼了一声又道“光是这些人的吃用打赏,这才三天,府里就抛费了千多两银,这还是小头呢,等后头那些大太监们出来,光打赏一项你算算都多少银子去填”
贾琏夹了一筷子酸辣牛肉,不以为然道“这算什么,咱们家好歹是在自家里丈量的地方,盖造也容易,就是花销也俭省了不少了。吴贵妃之父吴天佑,在城外采置的地方,更费事不说,也很不成体统,咱们家都已奏请定准省亲的日子了,他们家那省亲别院才盖了半拉,听说已花费了二百万银了。亏得他家主宗有两支皆是大盐商,若不然只这一处别院就能累得精穷了。”
凤姐心里有事,虽善饮,却不敢多喝,闻言,忙急切问“可我听说,朝廷给吴贵妃的兄长赐了爵位,就连后宅她母亲、嫂子等都晋了诰命”
贾琏抬眼看一眼熙凤,笑道“你的消息倒灵通,不过是二品的男爵,况且连一等都没捞上,只是个三等。吴贵妃潜邸便侍奉当今,又生养了一个公主,虽没站住,但给吴家封赏也不为过。”
急的凤姐忙道“好二爷,难道咱们娘娘侍奉的时候就短了不成可所有的官爵诰命加封赏赐一盖都无这娘娘在宫里咱们得着什么好处了为建这园子,不仅家底子都掏空了,就连亲戚家也都出了大力,如今公中账上只剩下不到二千两,这可如何支应且别说吴家,咱们如何不是。娘娘省亲一回,倒把娘家闹得精穷了。”太太只会张嘴吩咐,老太太从不管这些,两人只说不拘从哪里省出一抿子来,就尽够了。可叫她去哪儿生银子去
唬的贾琏忙握她的嘴,急道“噤声这叫旁人听见了,可如何是好阖族的大喜事,由得你胡说”
凤姐还要说,贾琏忙向帘子那处看,平儿知趣儿,急忙走出去,一时回来禀报“不妨事,这冷的天,没人愿意在外头冻着。”
贾琏松一口,才低声道“往常说你精明,偏偏你只小事精明大事糊涂宫里如何,圣人如何,咱们哪里知道。就算娘娘不得宠,只要位份在,就有好处,自打娘娘封妃,门上的拜帖用筐子盛,还有富户举家来投到门下的,这不是娘娘带来的”
见凤姐不说话了,他又道“况且这是一家一府的事么,这是阖族的喜事,就连姻亲故旧们都想着呢,都是出了力的。这时候你的话传扬出去,你这不是与阖族上下连带亲戚们都唱反调,站两队嘛旁人可不会思量你的话有没有理,只会当你做靶子,连带着我和大老爷大太太,都别想得好了。所有人都当这是天大的喜事,个个得意,偏你去捅破,只你成了族中亲戚们眼中的罪人。”
凤姐悚然一惊,平儿的手也抖了两下,主仆两个,平儿执壶斟酒,凤姐亲捧给贾琏。贾琏砸吧砸吧嘴,笑道“况且那些封赏就是没有怎么样,反正你们爷早晚要袭爵,实惠到手里就好多着呢。修这个园子,你也得发了万的财了罢,还把爷手里的二万两都尽数掏回去,也该铸星了。咱们有银子使就成,管那些呢。就算公中没银子了,你跟太太说去,如今咱们家可是住着两个皇商了,怎么不能先挪借出些来”
凤姐嘴里跟沁了苦汁子似的,“薛家已给了十万,这是几辈的亲戚,还有说的。人家程家和咱们有什么干系,平白拿出钱来况且林姑父费银子花人情的,程家给咱们省去多少功夫呢,园子里头凡是布做的东西大抵都是程家送来的,如今净是建园子盖别院的,人家能可着咱们先挑就已是大人情了。”况且程家跟自家联络最亲近的姑娘今日都要回家去了,朱嬷嬷那个人精子,又有宫里嬷嬷那一层身份,叫人家白出东西银钱是万万不能的。就是老太太出马,也没招。
贾琏吃一口酒,美的什么似的“那不是还有薛家。薛大呆子在锦香院住了有一段日子了,还包下了个头牌,带着一众子弟整日寻欢作乐,好不自在。单薛大傻子这些时日开费的银钱,就不下三千了,可见薛家家底厚的很呢。”说着,意味不明的瞟一眼凤姐“娘娘省亲,这些老亲故旧是捧着银子上赶着出力,你不要他们还怪罪呢。”
心下却道你们王家也是这副德性,往常说什么扫扫地缝子就够咱们贾家嚼用了,眼睛长到头顶上,鼻孔子长到眼睛上,可这回不也巴巴的从平安州送来五万两。娘娘晋封后,姓王的可不敢在姓贾的面前扎翅了。
贾史王薛虽籍贯在金陵,这平安州却是几家发迹之地,就是隔了几代的现在,当地还有许多人脉故旧。故而,王家的银子秘密从平安州运来,对外只说是王子腾夫人送来的,贾琏也没往心里去。
一提过往,想起王家子弟自王子腾出息后益发嚣张跋扈,贾琏就不耐的很,斜着眼问“你方才说有正事,什么事”
凤姐正沉思呢,忙回神说起前话“朱绣那丫头今年就十五了,我听着朱嬷嬷的意思,像是有特地给她办及笄礼的意思。及笄之后,这亲事就该走起来了。这么个女孩儿,各处都好,如今就连唯一矮人的出身都补上了,我琢磨着,不拘咱们族中,还是王家、史家,有那出彩的青年子弟,说给她岂不好一来不算委屈了她,这些人即便知道她侍候过老太太几年,也只有高兴骄傲的,没得因为这看低了她;二来她是皇商家的小姐了,咱们族中子弟也般配的上,她那舅舅可是个搂钱的耙子,跟薛大呆子全不一样,人家很会经营买卖,有这么个人在,就是帮着理理几个庄子也好。如今咱们家里那几个大庄子很不像样子,出息一年比一年少,就连家里也快供应不上了,还指望他们卖出多余的奉养主子呢,做梦罢”
平儿眼睫呼扇两下,侍立在地下不做声。
贾琏想一想道“这还罢了,你只悄悄探探她母亲的意思再说。她舅舅程老爷,我也听说过,是个场面上的人,不仅都中人面广,就是江南各地也吃得开,况且他家和林姑父家亲近,亲事成不成的不要紧,告诉人家知道咱们的好意就是,千万别得罪了。”
听说这程老爷还有一个很有权势的老内相义父在宫里,贾琏扔下酒盅,这什么运道,怎么偏偏穷的哐啷响只得卖身进宫的同族都能混出头来。还认了义父,有这层关系,他又混得开,可不就财源广进了。自家娘娘跟人家一比,尊荣尚没得到,自家这孙子就先装下了。
贾琏心里都清楚,说到底,日后是他袭爵,按理荣国府公中七成都是归他的,他看着库房渐空难道就不苦闷痛惜。只是情势比人强罢了,建这园子,旁人还不敢忒狠手捞油水,独贾琏,眼狠心黑,除了被凤姐要去的二万两,他私底下还昧下五万呢,谁都不知,就连凤姐都没察觉。
一语未了,二门上的小幺儿就来传报“宫里来了一位大太监,老爷叫二爷去前头迎一迎。”
贾琏听了,忙忙整衣,腹诽道别看纵然只是个没根的太监,可咱们还得在人家太监面前装孙子呢这娘娘的亲侄儿作的,憋屈的很
这里凤姐因问平儿“你与朱绣丫头要好,她可跟你说过心事”
平儿道“朱嬷嬷的规矩严得很,她哪里知道这些,况且我看她,还没开窍呢。这亲事,必得程家舅爷说的作数了。依我说,奶奶提一句也就罢了,您想想二爷说的程家在北在南都吃的开,这交好的关系得有多少,偏生程家千倾地一根苗,这个外甥女的亲事可不得好好琢磨,找个最有助益的人家攀亲呢咱们家纵然权势地位都有的,可和人家生意不搭边呐。”史家还不知道,只贾家王家地位相配的年轻子弟里哪有个好人呢,都围着那薛家大爷转呢,哄骗他带着吃喝嫖赌。
平儿心道,找个安稳的庄户人家,都比陷进来强。
正说着,又有上房仆妇来请熙凤“老太太在花厅里等着二奶奶呐。”
凤姐赶忙的漱口要走,平儿捧着盆盥手,凤姐道“你别乱走,一会子蔷哥儿来回事,你听了告诉我来。”
到了花厅,贾母正一片声的找宝玉。众婆子丫鬟们忙回说“往罗翠坞去了。”
贾母听说忙道“好,好,好让他们姊妹们一处玩去罢。前头他老子要叫,就来告诉我,说我的话,不许拘了他,免得他不自在,坐下病,过两日不能应承娘娘宣召。”
又见凤姐来了,想起来问道“前几日那帷幕可准备妥当了”
凤姐笑道“幸而朱嬷嬷提醒了,才没先做出来。如今宫里内官们才告诉了尺寸,跟咱们先前预备做得全不一样。不过帷幕好做,已紧着剪裁了,老祖宗放心,有我盯着呢,明日保证俱都妥帖了。”
凤姐眼珠子扫了一篇,发现史大姑娘和宝姑娘都在花厅一侧的小暖间里坐着吃茶说话呢。心下犯嘀咕,老太太这是又看不上史大姑娘了若不然,宝玉往那里去,老太太一准打发史大姑娘,说你们一处玩笑去,才有趣。看着他别淘气,你是个利索孩子,我也放心云云。
才看一圈儿,外面喧哗起来,袭人服侍着宝玉进来,贾母看他垂头丧气的,忙问“怎的了这是”
凤姐也满面是笑的问。
难不成又没进去门槛子,让人撅了回来
只听贾宝玉唉声叹气的道“朱绣姐姐家去了,林妹妹身上不大好不能见人。我在厅里坐了一会子,怪没意思的。唉,家去作甚,在咱们家里和姊妹们一处难道不好,我只恨不能叫姊妹们长久的在一处”
凤姐一愣,好快的手脚,这就接回去了。只是早已应承了朱嬷嬷的,忙在贾母面前转圜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