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航跑了一趟执政官的居所, 感觉气氛诡异极了。
仔细观察,两人的态度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改变, 依然是那副漠然的、隐约争锋相对的姿态, 大部分时间里都当对方完全不存在,但他就是觉得哪里都很奇怪。
习惯相信自己直觉的边航百思不得其解。
阿黛尔去换衣服了,总理大臣在客厅中一边处理事务一边等待, 然后某一刻抬头, 发现执政官的虚拟屏中显示的资料有点像是生命档案的格式。
很快他就确定了执政官在研究的是他临时同居者的生命数据。
大概是陷于一些医学名词的陌生,他在数据表与搜索引擎词条之间切换的操作频率非常快,没有表情的面容平和,眼神专注而静默, 是他在钻研某些特殊资料时的一惯模样,但或许因为他探究的是楼上那位, 边航某种莫名其妙的预感总要更深一点。
“群星之塔”不是早就对她做过不少检测了, 执政官看看报告结果应该也够了, 怎么忽然之间为什么会对这些资料本身产生了兴趣
毕竟隔行如隔山,医学方面的资料又格外纷繁复杂, 在外人看来难免如同天书,即使是边航对于执政官的智商很认可, 但毕竟是没有专门学习过的东西, 他完全不认为对方能如此轻易就搞明白。
所以, 为什么
思绪一个错落,虽然没有特别深入地去探究,但他在低头继续处理工作时, 还是集中不了注意力,反而在一个劲地走神。
楼上客房中的人下来了,齐整流畅的军款常服包裹住她的身形, 叫她看上去更为高挑强势,肩口罩下的披风掩去她胸前的曲线,遮住了这方面的劣势,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她与她的姐姐真是像极了。
“我要去暮港。”她一边走路一边戴上帽子,语气无所波动,“助理送我就无需执政官阁下出面了。”
银发的男人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他好像一点都不在乎自己面前的资料被对方看见,也不在乎自己正在研究对方身体数据的事实被对方觉察。
等等,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想
边航关闭终端投屏,转了转手腕,暗想自己今日这些没必要的心理活动稍微有点多了。
然后他听到阿黛尔说“放心,我会克制住不入睡。”
边航的眼皮都是一个弹跳,差点将他的眼睛打疼了,他情不自禁屏住呼吸,全身鸡皮疙瘩都在疯狂冒出来。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阿黛尔没有一点解释的意思,执政官也不见有惊讶之意,他说“可以。”
她转头看向沙发上的总理大臣“深蓝的资料吗”
边航瞬间进入状态,他几乎是以大毅力将那些塞满大脑的猜想与臆测给清空,说道“只是其中一个来意。”
他站起来走过去,伸出自己的手,将个人终端调整到传输状态,然后与她的终端碰了碰“资料权限已经开启,你可以自由浏览但是个别情报记录不全,且因为机密程度,未经探讨,需要自行甄别。”
“谢谢。”阿黛尔说,“还有呢”
“军部有个调整战备会议,审核递交到我这边,请你务必出席。”
她轻笑,也没说是否答应,只是道“林陌马上在暮港降落,他会跟军部对接。”
在看到无命跟“暴虐者”的对抗的画面之后,军部都很有危机感,主要决策层大多数人都没想到战争还会与异族扯上关系,而且了解到无命的实质之后,他们对此更紧张了。
无论是什么名目的会议,都只是想要更确切的情报与探知她的想法而已。
边航现在知道她为什么穿戴整齐准备出门了,林陌到的还挺快。
他的视线下意识扫了眼执政官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动作。
后来他想到,即使只有她一个人在源星,她也不是任人摆布的存在,现在她的亲卫队抵达,那就更有底气了。
所以“不入睡”究竟是什么意思
跟消失的“猩红之种”有关系吗
阿黛尔正了正帽檐,挺直腰身“我先走了。”
边航侧身让路,执政官坐在原地没动,她也不需要什么回应,按下终端上的电子迷彩开关,模糊自己外貌,避免在任何摄像设备上留影。
以她的权限,外界任何民用设备都不能照清她的模样。
抬步过去按电梯。
临时配备的助理已经开着悬浮车等在候车平台,电梯下去就能接到人。
边航注视着她的背影,想着就林陌跟青鸟到了,她肯定不能再在执政官的居所中常驻;执政官非将她扣在身边,主要原因就是“猩红之种”,但这点也不能与他人透露,他又有什么理由把人束缚呢
阿黛尔没管执政官做什么,也不在乎边航的小心思,之间交换记忆的后果恼到她了。
她已经停了镇痛药剂,并且激情下单了一波低副作用精力药。
打定主意不睡觉。
记忆是把双刃剑,社死是双向的。
但如果说执政官的过往全是不可言说的秘密,阿黛尔的意识层就都是内心深处的真实与隐秘了。
她一想起醒来对方那个眼神就觉得憋屈。
早已习惯身体沉疴的她,对骨骼血肉的疼痛并没有太多的在意,确实不舒服,但这种疼痛比起精神的负累来说,都要算是简单了,在这种前提下,镇痛剂的效用大幅降低与些许上瘾症,都只是小巫她也无法理解,意识层对此的呈现为什么会是个哭泣的小女孩。
她从来不哭。
最后一场哭泣在罗塔星,从那以后,即便是再糟糕的地步,她都没想过用泪水来解决问题。
而执政官的眼神,锐利得像是刺穿她的血肉皮囊,触碰到精神之底,在寻找那个哭到整个意识层都成了海洋的意象。
阿黛尔恼羞成怒。
他还指望着现场看她哭
绝不能再睡了,在她不能确保自己的隐私深埋地底之前,再进入梦境,谁知道看到的是“红向阳”的真面目,还是她某段不能解释却又十足社死的意识图景。
暮港是军港,她并不担心会有各种盘旋的媒体摄像球。
对于八卦,她的态度是,只要她不看,她不了解,就不存在。
完全忽略了卡尔洛西与白狮军团会对此产生的反应总归他们不问,她也不解释。
她到暮港很突然,就预备着打个时间差,消息层层传递上去需要时间,执政官的名头这些时日给她挡了很多麻烦,军部那些野心家寻常找不到她人影,也不敢跟执政官要人,如果知道她独自出现,多半会赶过来见她。
她很不耐烦看到那些满腹心机的家伙表演,主要人家还把她看作不懂事的小女孩,还指望着摆点虚假的事实、讲点狗屁不通的道理就能轻易骗到她。
马上接了人就走。
载人空艇落地,机翼卷起的风将她的头发吹开,她伸手按了按帽子,再抬起头,下放的舰桥上已经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亲自来接林陌跟青鸟部队当然不只是出于看重的心理,就算源星对她来说人生地不熟,她也没有什么惧怕之感,只是迫不及待地要与林陌探讨一些问题,这有利于她判断当前局势与深蓝星域的情况。
然后某个瞬间,她的目光一凝,身体都有几不可见的僵硬。
林陌跟他的副官乔音后侧,站在几个书记官之间的某个身影,叫她霎时间太阳穴都有些鼓胀。
红发的青年修直如松,自下而上的风拂散发丝,叫它们如同飘飞的火焰般美丽,那双青色的眼瞳沉暗,带着冷冰冰的眸光,直直落在她身上。
他身上并非符合他身份的着装,竟然是白狮的军服。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怎么会混在白狮的队伍中
还大剌剌跟来了源星
阿黛尔的脑子有那么一会儿就是空白的,任是她耗尽自己所有的脑力与经验,都想不到这种情况出现的原因。
对视只有一刹,她来不及探究对方的眼神,马上将视线转往林陌。
“什么情况”她不动声色地说。
“如你所见。”
林陌无奈道“卡尔洛西许可他留下。”
堂堂凯撒军团的统帅偷渡到了死对头家里还被光明正大留下了
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阿黛尔一时间都不能控制自己的表情。
面对她忽然锐利起来的眼神,林陌解释道“黑蔷薇的那位,被迫将自己关于你的记忆交给了你也知道,那里面有这位。”
语焉不详,但阿黛尔就是听懂了。
诺兰对于阿黛尔的记忆不多,真正与她有大交集的是他的外甥尤利安。
以中央总督对她的执着,想窥探尤利安脑子也是很正常的事。
他对于旧时代遗留下的贵族们一向不客气,尤利安空有一个大贵族的名头,却没有相应的家族势力,那就更不被他放在眼里。
诺兰可以对他妥协,却不得不考虑外甥不能承受面对中央总督的后果。
据她之前所知,诺兰应当正设法解除尤利安在凯撒军团的职务,强行将他带离边境。
原因不必言说正是因为在她手上栽了一个大跟头。
是尤利安不满于诺兰的想法,所以叛逃了
还直接越过彼此的边界,进了白狮地界
卡尔洛西正与黑蔷薇家主各种协商谈判,当然不会对尤利安有什么不利,但也不会隐瞒他的下落就是了。
诺兰顺势就提出让他留在白狮的请求
所有的信息在脑袋里连成线。
诺兰不仅要对白狮作出不少让步,而且在中央总督那个变态手上,他摆平尤利安这桩事要付出的代价肯定更大。
可这是尤利安啊
如此骄傲自负的年轻人,所做的这一切,又图什么呢
收回思绪再度抬头,看向红发青年的时候,她又停顿了一下。
尤利安往前一步,脱离原本的队伍,走到林陌边上并没有止步。
她微微挑眉。
林陌有些头痛的样子“路易斯先生,我们”
话没说完,甚至是戛然而止,眼睛差点瞪出眼眶。
所有人鸦雀无声,亏得青鸟部队还在后面的运输舰上,否则这个时候绝对武器齐备、蓄势待发。
红发的青年张开手臂就拥抱住她。
拥抱住她。
他怎么敢
她竟然没拒绝
一个极为用力的拥抱,想要将她骨头都勒断一般的用力。
阿黛尔几乎以为自己的骨骼都在咯吱作响,火焰般的头发淌落脸上,竟然是微凉的,他埋头在她肩上,看不清表情,只能通过肢体语言探知他的耿耿于怀。
“尤利安。”她平静地说道,“别对我撒娇。”
围观群众先受惊吓,再被忽如其来的大瓜砸了一脸。
“欠债不还是你的风格吗”尤利安不放手。
阿黛尔沉默了一会,还是默认了“欠债”这种说法“向我讨债的,你是头一个。”
“敢这么骗我的,你也是头一个”他冷笑着回道。
确实有点虚。
在梅乐丝星骗了他是个不能掩盖的事实。
无论背后那些算计有什么对错,无论她在后面作出了什么弥补,至少她是清楚他对自己情愫的,并且确实利用了这一点。
诺兰肯定不会跟自己的外甥透露她的真实身份,所以在尤利安眼中,她应该就是个“以大欺小”、不负责任的骗子。
而戴着蕾拉身份的阿黛尔也必须以这种面目继续面对他。
实质上,这还是在骗他。
思绪瞬转,但面上不会透露出任何端倪,她在人前总有种维持人设的包袱。
“你跟你舅舅闹翻了”
“没有。”
“叛逃”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