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深趁乱从张园中逃了出来。
张园的主人乃是西河富商张老省, 为人慷慨好施,常年开放这处风光雅致的庄园,供文人雅士游玩。恰好这位富商又是胡阳王七弯八拐的外八路亲戚,宗室们就选择了这个庶民所有的名园聚会密谋。
好处是鱼目混珠, 不容易引人注意, 坏处嘛, 就是真闹起来了不大方便封口。
本来就是哥几个找个地方密谋坏事, 事前哪里想到自己人会“闹起来”
谢深自己也带了一帮子心腹侍卫, 紫祁王被他杀死之后,几个与紫祁王关系好的王爷都吵着要杀了谢深复仇,好歹还有长脑子的出来打圆场“隔壁就有国子监学子在咏春, 杀起来就是泼天大案”
宗室内部牵制, 拉拉扯扯犹犹豫豫时, 谢深就带着人仓惶又强硬地跑了。
他来时乘车, 去时乘马,一路打马不停, 直奔显扬门。
他要走,离开京城。顾不上收拾细软财宝, 也顾不上还在千年宫的生母纪嫔。他走得仓皇无比, 走得义无反顾。
曾经他以为自己还有机会, 他以为皇帝会和太后恶斗,他也以为皇帝会和衣家撕得头破血流。这都是他的机会, 他是孝帝之子, 孝帝驾崩还不到两年, 朝野对他是有同情的,只要谢茂都走错几步,他就有足够多的机会去落井下石
现在他知道,他错了。
谢茂不让谢范回京调卫戍军,谢茂指望的居然是在京中的衣尚予
他不止不和衣家交恶,反而这么信任衣家谢茂他凭什么信任衣家他究竟有什么倚仗谢深不敢再想下去。他之所以敢心存妄想,无非是因为衣家兵权太重,与皇权天然就会发生碰撞,这就是他的机会。
现在谢深明白了,这个机会,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谢茂居然那么相信衣尚予,甚至在京城给衣尚予留下了三千中军而衣尚予值得谢茂信任吗谢深不敢去赌这个答案。
他藏在心中的本能告诉他,逃,立刻逃
留在京城假装没有参与张园密会,指望谢茂一时大意或者一念慈悲饶他不死谢深没有那么傻
他知道自己必须逃出国境,不管是南地还是北地,或者向东出海
反正不能再继续待在谢朝境内。
谢深一路飞马疾驰,他是先帝皇子,他有特许的腰牌,他可以用最快的速度越过城门,然而,当他赶到显扬门时,三十个兵卒守在门口,旗兵手里抱着一杆旧帜,上面绣着一个呆板笨拙的“丁”字。
丁谢深脑子里疯狂回想,哪路将军姓丁卫戍军丁演北军丁佩莘
骏马奔驰的速度极快,谢深考虑的瞬息间,他已经带着人马冲到了城门前。
“丁将军,我要出城。”他是先帝皇子,哪怕父皇山陵崩了,他也是帝裔贵胄,不可能对守门的将官太客气。客气显得他心虚。他一边说话,身边的侍卫就熟练地掏出他的腰牌,让守门卒查验。
听事司在京城清查刺客已经有一天了,各处都检查得很仔细,城门尤其严格。
守门的士卒上前行了个军礼,说道“您海涵。咱们将军还在吃饭。”
谢深脸上笑容僵住,顺着门卒的指点望去,在门楼子底下避风处看到一张方桌,长条凳上坐着一个穿着旧棉袄的瘦子。冬日天寒,这个瘦子捧着一碗面吃得热火朝天,脸上汗都出来了。这人穿得陈旧寒酸,连兵服都没套一件,打眼望去,就像是个老农。
然而,他瘦瘦的脸上肌肤白皙,长眉如山,眸似点漆,说不出的白净好看。
看清他面目的一瞬间,谢深瞳孔微缩。
他是丁禅
衣尚予的帐前大将,丁禅
“走”
谢深当机立断,悍然打马朝着城门冲去。
此时还在白天,城门处设了卡,百姓排起几条长队,正在查验身份、货物,准备进出城。总的来说,出城比进城容易,白天比晚上容易。
甭管容不容易吧,谢深必须冲这道卡。
衣尚予把丁禅都派出来了,冲不出去他就是个死。不如拼命搏一把
守门士兵抽出腰刀,警告道“冲卡杀无赦”
回答他的是谢深自马上飞驰而来的斩首一刀不过,久居深宫的谢深身手不行,这士兵居然跨马沉腰,暴喝一声,在交汇的瞬间拽住谢深的胳膊,生生将谢深从飞驰的马背上拽了下来
其余守门卒居然也个个抽出长刀,硬生生将马背上的几个侍卫砍了下来。
“老子在西北砍夔龙骑的时候,小娃娃还在学骑马吧哈哈哈哈。”
“大概是没学过马上砍人的功夫,随便就剁下来了。啧,白瞎几匹好马。”
“老辛,骨头软了啊这剩半口气留给谁呢”
临时客串守门卒的几个西北老兵围在一起怪笑,仿佛被他们砍死在地上的侍卫不是人,而是猪羊鸡犬。被嘲笑的老辛则骂骂咧咧地提起长刀,顺手将地上还能喘气的侍卫割喉。
丁禅一直在吃面。他的部下杀完人时,他刚好喝完最后一口猪骨汤。
他慢条斯理地从袖子里取出一块绣着兰花的手帕,擦了擦嘴。
等他用清水漱了口,呼吸了一口微寒带着血腥味的空气,慢慢踱步走到杀人现场时,被拽下马摔断颈项的谢深,刚刚好咽下最后一口气。
血腥味,尸体失禁的屎尿味,还有过路商队骡马排泄的粪便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很独特的味道。丁禅深吸一口气,白净削瘦的脸上露出一种很梦幻的表情。
等他睁开眼时,他才遗憾地发现,这里不是可以肆意杀戮的西北前线。
他没有说话,背身负手离去,穿着旧棉袄的背影很单薄,带着一种失落。
死了一个先帝皇子,对他而言,好像没有半点意义,根本比不上他怀念战场的那一点伤感与落寞。
谢深就这么孤独而轻易地死在了显扬门。
杀死他的丁禅,甚至连一句话都不屑给他。没问他是谁,没交代处理后事,就像随手杀了一只鸡,那都是很无所谓的事情。
傍晚,城门下钥。
丁禅骑着马孤独地去了镇国公府,向衣尚予汇报“杀了一个。”
衣尚予坐在轮椅上,端了一碗热茶给他。
丁禅坐在他身边闷不吭声地将茶喝完,试探着将头往衣尚予膝上靠了靠。衣尚予的手温柔却冰冷地抵在他脸上,淡淡地说“回去吧。”
丁禅也不生气,状若无事地起身告辞。
才走出去两步,他就听见衣尚予唤他“佛奴。”
丁禅眼角带笑,正欲转身。
“米康成死了。”衣尚予说。
丁禅不笑了。
衣尚予慢慢地说“你不要死。”
米康成为什么死了
因为他和苏普故意截了衣飞金给傅淳的粮,阴死了傅淳。
衣尚予本想保全他,调他回京,单留苏普给衣飞金杀之立威,米康成却误解了衣尚予的保全之意,以为调他回京是因他事机败露,衣尚予要杀他。
所以,米康成反了。
他疯起来直接挥兵攻打襄州行辕,要杀衣飞金取而代之
结果没什么悬念。衣飞金不是吃素的,衣尚予在西北的威望也不是池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