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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者聚集书库 > 生随死殉 > 第46章 振衣飞石(46)

第46章 振衣飞石(46)

“在。”

“衣侯爷在京中自有住处,何故去客栈盘桓”

“昨日世交家人来报,家父帐下已故袍泽原公独女被人推落旱桥身故,我查出此事颇有蹊跷,便将杀人官妓押在客栈,引蛇出洞。死者便是前来杀害官妓灭口的刺客。”

“其中既然早有命案牵扯,侯爷既非堂官,又非苦主,为何不找衙署报案,反而私设公堂此事不合常理”钱彬蛮横地说。

钱彬这是故意找茬啊听审的林闻雅都禁不住皱眉。

这年月高门大户谁家没点龌龊事哪家会死了闺女就先报官的当然是自己偷偷地查了,好听不好听的事先抹干净了,再视情况往衙署送帖子。何况,衣飞石撞见的这事儿明显就牵扯到了陈朝的奸细,他不自己弄明白了,反去先报官到底谁不合常理

衣飞石也不辩驳,承认道“是我唐突了。”

钱彬又问“还请侯爷老实交代,为何私设刑堂,杀害死者。”

“她不是我杀的。”

“那请侯爷老实交代,为何私设刑堂,令部属杀害死者。”

“她也不是我的部属所杀。”

“敢问侯爷,死者既不是侯爷所杀,也非侯爷指使所杀,那她是怎么死的难不成她是自己杀了自己”

“指挥使说对了。”

看着衣飞石老老实实认真回答的模样,林闻雅一个憋不住,噗哧一声就笑了出来。

钱彬气得猛地一击惊堂木“荒唐她为何要自杀”

衣飞石也没有撒谎,就把当时的情况简单说明了一番,结论道“她布置霹雳火要杀我,最终杀害自身,这是她咎由自取,与我、与我之部属,有何相干”

“衣侯爷,本官劝你坦白交代,不要心存侥幸死者老父已在堂下等候,据他所供,死者乃是奉命去周记客栈与你交换情报。那周记客栈名义上是你大嫂周氏的铺子,实则遍布兵卒,防守森严。此番杀戮,确是杀人灭口,却不是死者杀官妓灭口,而是你杀死者灭口”

钱彬呼喝这一番都是今日最主流的谣言之一,肃静堂上,他的声音传出老远,被外边竖起耳朵凑热闹的百姓听了个七七八八,立时引起一片轰然。

维持秩序的卫戍军不得不把好门口,衙役提起水火棍又是一阵猛抽,方才渐渐安静。

衣飞石瞥了钱彬一眼,这位刚才还不是这幅嘴脸,这是听了谁的命令

承恩侯有脑子的人都不会相信钱彬还跟承恩侯混。承恩侯是钱彬堂姐夫,又不是钱彬他爹。现在不说杨皇后死了,连杨皇后的丈夫儿子都死了,钱彬是疯了才继续给承恩侯卖命。

“你说我家与陈朝勾结,你可有证据”衣飞石反问道。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传苦主梁青霜”

衙役从堂下带来一个隐隐绰绰让衣飞石觉得很熟悉的身影,他本能地察觉到一丝违和。等那位梁青霜走上堂作揖下跪时,衣飞石看着他完全陌生的面孔,心中巨石倏地放下。

这人根本就不是梁青霜。

信王没有背叛他

从这个假梁青霜出现的瞬间,衣飞石就明白了皇帝的打算。

和他刚才在牢狱中一闪而过的想法,不谋而合

谣言是防不住的,与其扑灭,不如先闹上一场。若现在皇帝对谣言置之不理,百姓只会悄悄议论,哎呀,衣大将军说不定真和陈朝勾结了,他势力那么大,皇帝都敢怒不敢言。若朝廷派人辟谣,百姓更来劲了,哎哟,被我们说中了吧朝廷要封口了,不许我们讨论真相了

现在谣言酝酿第一天,就有“奸臣”提衣飞石过堂,不分青红皂白给衣家扣个通敌卖国的帽子,先把喜欢传谣的百姓镇住说不得还要多审上衣飞石几日,最好闹得举世皆知,闹得陈朝心生欢喜,以为谢朝刚登基的新君确确实实猜疑了衣大将军。

西北马上就有纷争,若衣尚予“背后不稳”,战场上“发挥失常”,那岂不是太正常的事了

京中后院起火,反而给了衣尚予在西北对陈朝虚虚实实施展手段的机会。

如今不过是衣飞石在谣言中受些污名委屈,等到西北战事结束,承恩侯府提来的这个有着明显破绽的“假梁青霜”,就是给他、给衣家翻案的命门。到时候,因容庆杨靖一事,不敢记恨新君却记恨上衣尚予的承恩侯府,就是现成的替罪羊。

也不知道皇帝是怎么说服了承恩侯府,愿意来揽这一摊子破事。

这种忠臣爱子含冤受屈,忠君爱国的老将军却含泪打完仗凯旋归来,最终感动了皇帝,冤情昭雪的狗血大戏,远比朝廷在谣言初期急吼吼剖白辟谣,更招百姓喜欢信服。

陛下真聪明。衣飞石低头微微勾起嘴角,不想被任何人看见自己的笑意。

钱彬拍惊堂木“衣侯爷,你可认识他是何人”

“我不认识他。”衣飞石没撒谎,真不认识。

钱彬又提了一堆证人上堂,分别是米记货栈的看守、账房、小杂工,纷纷指认假梁青霜就是衣家寄居在米记货栈的东篱先生,一个胖乎乎的看守自称吴大力,说“东篱先生是咱们大公子的启蒙老师,一向被敬重,货栈里上上下下都认识他咱们大夫人交代了,谁敢对东篱先生不敬,就革了钱米扔出去,永不许回来。所以,大家都认识他。”

吴大力是个瘦汉。衣飞石否认道“我也不认识他们。”

“人证俱在侯爷还敢嘴犟,莫不是以为本官不敢大刑伺候”

“侯爷虽是贵人,不过,高宗文皇帝在朝时,曾颁城防大令,凡涉敌国奸细罪案者,无论王公贵族、上下百官,皆不以功名、爵位自敬。”

钱彬脸色铁青,嘴角一点点不自觉地抽搐着,看着有几丝阴森怕人“好叫侯爷得知,您进了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大牢,不得上谕,他们都不敢动您一根毫毛,偏偏就是我这个小小的兵马司衙门,因高宗文皇帝在朝时颁下的城防大令,是可以对您用刑的”

守在旁边的承恩侯杨上清目无表情,武襄侯林闻雅则轻嘶一声坐正了身体“钱指挥使,有话好好说”你脑子瓦特了吧敢对衣尚予的儿子动刑尼玛,这一个闹不好,劳资治下的四万中军要哗变啊

“这林相到底和承恩侯商量了什么呀”黎顺暴躁地跺脚。

他和张姿都在不远处的二堂听审。这样的公审,就算林相确保承恩侯不反水发疯,皇帝也不会完全放心交给大臣来办。张姿有职有兵,黎顺则是谢茂的双眼,代替他紧紧盯着衣飞石的安危。

张姿叉腿坐在桌前玩杯子,低声道“你小声点稍安勿躁。”

衣飞石也有些意外。他以为只是多审几日,闹出些波澜,原来还要他真吃点苦头

不过,公堂上闹得再凶也不可能真的废了他,否则,这就不是用计,而是结仇了。衣飞石对此没什么异议,冷冷瞥了钱彬一眼,道“你试试。”

卧槽不要这么挑衅啊林闻雅急了,随手指着衣飞石身旁的卫烈,说“拷问他”

这好像是衣大将军的帐下亲兵打他不跟打衣飞石一样下面子吗林闻雅指尖一晃,看到老兵何有为,这个他自己就带兵,当然知道伤残老兵在军中代表的意义。也不好惹,算了。他最终指向了周记客栈的掌柜何芳“就他”

这还真是把所有柿子都捏了一圈,终于捏到个软的。众人都无语了。

陆芳今年已近五十,年轻时考了个秀才,一辈子都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弱鸡,替周氏管账很多年了。林闻雅若真点了卫烈熬刑,卫烈年轻体壮,衣飞石未必会吭声。现在抓了陆芳来欺负,那不止是他大嫂的人,还是个上了年纪的体弱掌柜,衣飞石哪里肯

他也懒得废话,上前一脚就把钱彬的堂案踹翻了,吓得钱彬以为要挨打,猛地退了一步。

衣飞石方才一字一字说道“你要用刑,冲着我来。敢动老人家一下,必杀汝”

钱彬心肝儿差点从嘴里跳出来,看着衣飞石冷冰冰的眼神,心说不过是和儿子元宝差不多大的少年,怎么恁大一股杀气他才不想得罪衣飞石,可是,承恩侯带来了林相的亲笔手书,点名要在堂上对衣飞石施刑,闹出衣家虎子惨遭凌虐加害的风闻。他敢不听吗

林相手书中暗示了,这可是天子的主意是天子的主意吧二堂那两位也没吭声啊

“来人重打”八、五、三、二,几个数字在钱彬嘴里晃了一圈,“三十大板”

他倒是很想说,意思意思打五个板子算了。可是,外边那么多百姓听着,林相交代了要弄出奸臣谋害良将爱子的局面,他这要是太“温柔”了,不显得“奸臣”不给力,“良将”反而权势滔天吗到底谁是忠谁是奸呢

黎顺再也坐不住了,弹起来就要往外冲,被张姿一把抱住“弟啊,教你个乖。”

“乖什么乖你快放开我圣人命我守着侯爷,他要是掉一根毫毛,我得赔他一条腿他挨三十大板,我不得被打死不行我得”黎顺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张姿塞了个茶杯在嘴里。

“你这会儿出去坏了陛下和林相的安排,算谁的”张姿押着黎顺坐下,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陛下为何要差林相去给承恩侯传话你不能去还是我不能去至不济,宫里连个传旨的都没了”

黎顺好不容易才把茶杯从嘴里掏出来,嘴角都有些裂了,没好气地说“你不要妄揣圣意圣人若是故意让林相刑讯侯爷,为什么还要我们来盯着”

张姿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等清溪侯跟陛下闹别扭的时候,刚好把你丢出来出气呀。不是陛下放任林相欺负清溪侯,而是你失职没看住。”

黎顺整个人都不好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张姿“你骗我”怎么会有这种操作

张姿又叉着腿坐回桌边继续玩茶杯,凉飕飕地说“那你出去呀”

黎顺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坐了回去。半天才问“那我不会被”他做了个砍头的姿势。他太知道皇帝对清溪侯的宠爱了,若是清溪侯吃了苦真要和皇帝不高兴,皇帝大概不会舍不得杀他给清溪侯出气。

张姿指点道“你待会儿带着伤药去照顾清溪侯,跪地磕头赔罪,就说是我把你押住了,你出不去,阻止不了,求他千万原谅你,替你在陛下跟前求求情,否则皇帝震怒,你小命不保。”

黎顺想想清溪侯这人还是挺耿直的,不爱捉弄人,方松了一口气。感叹道“难怪哥你都混到羽林卫将军了,我还是个御前侍卫。”真是会当人奴才呀

气得张姿一脚把他屁股底下的板凳踢开妈的,当我不知道你想啥

大堂上。

见钱彬真下了令要打衣飞石,林闻雅就知道他背后必然还有倚仗,绝不是区区一个承恩侯。

可是,眼见两个执杖衙役犹犹豫豫地走出来,衣飞石还真的顺从地趴在了地上,林闻雅还是有一种目眩的感觉,再次阻止道“钱指挥使三思衣侯爷乃是中军指挥副使,又有先帝御赐的爵位,你单凭几个庶民、奸细指认,就对他施以刑罚拷问,恐怕不妥”

“武襄侯此言差矣堂下梁幼娘之尸身不是证据周记客栈炸开的火药不是证据凡此种种,疑点重重,清溪侯非但不能自辩,反而藐视公堂、威胁本官可见其心虚”钱彬坚持,瞪着两个抖抖索索地衙役,“打”

“慢着。”衣飞石微一抬手,走近他的两个衙役瞬间就停止了动作,乖得不行。

众人皆不知衣飞石有何要说,却见他对卫烈点点头,“你来。”

卫烈绷着脸起身行至他身边,复又屈膝跪下,动作熟练地掀起衣飞石的衣衫下摆,将之交叠在腰上。众目睽睽之下,居然就这么把衣飞石的下衣翻了下来,露出光洁坦诚的臀腿。

褫衣受杖是惯例,无论男女人犯,只要是在公堂上挨板子,都会被衙役扯下遮羞赤身受刑。所以民间妇人最怕上堂,实在是一旦到了公堂之上,被如此剥衣杖打,哪怕熬过了刑罚,回家也没脸再面对邻里乡亲,多半都要寻短。

这规矩倒也不是专为了羞辱妇人,而是板子打下来击破衣料,若是污秽不洁的织物混杂在破烂的血肉里,刑后相当难以清理,更容易造成感染等遗症,导致高热死亡。

规矩倒是规矩,可是,现在谁敢去扯衣飞石的裤子衣飞石只能让卫烈来动手。

要说丢脸吧十五岁心高气傲的少年,怎会不觉得丢脸他在军中也挨过军棍,看着他亲爹亲哥哥的面子,挨军棍也是独处一室,两个执罚役兵打完就算数。从来没有被这样示众围观。

如今在西城兵马司的公堂之上,不止有衙役、证人,还有承恩侯、武襄侯,连带着自己这边的卫烈、何有为、陆芳偌大一个公堂,居然被挤得满满当当。全都看着他挨打

可人这一辈子,总是要受些委屈的。衣飞石双肘夹紧两肋,尽量不去想此时的难堪。

卫烈气得脸都白了,咬牙退后一步,瞪向两个衙役“要打快打,磨叽什么”

两个衙役也知道此时晾着衣飞石结仇更深,忙用发麻的双手握紧熟悉的水火棍,啪地打了下去。分明是打惯了的功夫,居然没找着深浅,包铜的棍头狠狠敲在了衣飞石龙骨之上,就是一声钝响

龙骨这是能随便碰的地方吗衣飞石冷汗瞬间就下来了,脊背上肌肉蹭的鼓起

在座的所有人都震了起来,包括一直目无表情站在一边的承恩侯杨上清

武襄侯林闻雅更是暴跳如雷,怒吼道“你这混账怎么回事会不会打板子来人,快请大夫”

钱彬也紧张地盯着衣飞石的表情,这才第一下就打出了毛病,是就此收手还是继续收手,他怕误了林相托付的事,不收手,他是真的害怕把衣飞石打出了毛病来

就在钱彬紧张地试图从衣飞石的表情中看出他的真实情况时,他发现衣飞石满脸苍白冷汗顺着下巴淌了下来,低垂的眼睑却微不可闻地眨了眨。这是、这是让我不必担心的意思钱彬一颗心猛地放下。好悬没出事

“来人,换杖”钱彬冷着脸将惹祸的衙役换了下去,“继续打”

二堂内。

“哥。”

“我觉得,我可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黎顺面如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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