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屯子里头杀猪杀得晚, 前几天雪太大,两家杀年猪的都把时间推迟了。
杀一口猪不光是自己家人吃, 大部分还得卖给屯子里头的人。
这时候,美国的大约克夏猪已经普遍引进了,这种俗名称为大白猪的猪种, 遍布了各地养猪场。虽然宣传说这种猪肉质好, 但是吃起来,还真就不如咱本地的黑毛猪。
望山屯就在砬子山半山腰, 各家各户养猪都是半放养的,村里头人人都认识也不怕丢。这样养出来的猪, 一点子那股猪肉的骚臭味儿都没有,单单放点作料水煮,就喷香喷香得不得了。
瘦肉不柴,肥肉不腻, 要是搞个大肘子烀熟了,给个皇帝都不换
再加上家家户户自己渍的酸菜, 五花肉切得半指头厚,先烀熟了再加上酸菜这么一炖
酸菜最是吸油,炖上这么两个小时之后,那颤巍巍的肉片放进嘴里头都不用嚼, 微微那么一抿就碎了。稍微一吸溜,立刻就顺着嗓子眼下去了。热乎乎、香喷喷,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张开了
那汤酸溜溜香喷喷微微带着那么一点油花却一点不腻,泡上一碗米饭, 行了,不吃撑别想从这桌子边走开了
老沈太太把大炕桌从煤棚取出来刷洗干净,放在烧得滚烫的热炕上,最中间放了这么一大盆汆白肉。沈寅初又露了一手,做了红烧鲫鱼、糖醋排骨。
猪蹄子这年头村里没人爱要,他搞来四个。用火燎干净猪毛刮干净,剁成小块,放在瓦罐里头搁在压了火的炉子上头,咕嘟咕嘟炖了整整一个下午。
两个小的馋了,夹出来放在小碗里一人一块,连骨头都炖得掉下去了,那红腻腻的汤汁,叫冷空气激一下立刻就凝成了胶质。
“好吃爸爸下回还做”
“行,还做”
自己家吃年饭,用不着整那么多菜,菜硬大伙儿爱吃就行。沈寅初又炒了个腐乳土豆块,洒上一层葱花,开始摊五彩大拉皮要用的鸡蛋皮。
五彩大拉皮虽然是东北本地知名凉菜,这会儿却还没流行起来呢他买了两块凉皮,先用冷水泡开切宽条。又切了黄瓜丝胡萝卜丝黑木耳丝,鸡蛋摊成鸡蛋皮切丝,正好五色。
均匀摆好盘,喷香的芝麻辣椒油浇上去一勺,刚捣碎的蒜末放点。再炒香五花肉末和大酱,往上面这么一倒黄瓜绿鸡蛋黄木耳黑胡萝卜橙澄澄的,再加上凉皮的白色,和肉酱的褐色,好看
“行了,齐活”
“来,哥,上炕,你坐炕头”
一家人盘腿坐了一圈,苏鲤把五彩大拉皮赶紧拌开,都是自家人,没有那些虚头巴脑的,直接就开吃。
两个小孙女已经偷吃过一轮猪蹄了,白露正抓着排骨啃,为霜吃猪蹄吃得满脸都是。老四没蒜吃不下去饭,捣了半小碗蒜泥,兑了酱油,夹着猪肉片蘸了猛造。
虽然生活条件好了许多,但是这时候的年还是平常不能比的。但就说这将近三百斤的黑毛猪,平时哪弄去
“咱家大黑还长得小,咋也得半年才能杀,”小丫夹了一块有脆骨的排骨,嚼得嘎嘣响,“到时候要是杀了的话,猪蹄子咱都各个家留着,谁也不卖。我大侄女爱吃。”
今天三十,东北的习俗是半夜十二点吃饺子放鞭接神,所以年饭一般都吃得很早。下午沈寅初带着老四小丫还有苏鲤去给老爹上坟,回来才做的饭菜,现在也才将将七八点钟。
屋里头火炕烧得太热,沈寅初下地把外屋门开了个缝,微微透点风又吹不到炕上的人。
“今年饺子都包啥馅儿的啊”
“白菜猪肉,”老沈太太年年包这一个馅儿的饺子,早已经成了老沈家的习俗了,“你们要爱吃啥再包点别的也行,但是白菜猪肉必须得有。吃完饭,明天再给你们爹供上点。”
“行,再包点三鲜馅儿的吧韭菜鸡蛋虾爬子,小丫从小就会扒虾,一会儿你多扒几个。”
“你才扒瞎呢”
东北话扒瞎是白话瞎扯淡的意思,跟扒虾同音,看见大哥说话时候带着坏笑,小丫立刻反应过来了。为霜听不懂大人们的插科打诨,眨着眼睛问小丫“小姑姑,你不爱扒,我给你扒虾。”
一桌人笑成一团,沈寅初看老四快抱着盘子造了,忍不住提溜他一句“老四,你考试啥样啊,我还没问你呢。我跟你说,要是考得还不好,就继续跟我练摊儿去。”
苏鲤其实告诉过沈寅初了,还特地去老四的班主任那问过了老四的学习情况。不过,看这小子吃得忘乎所以的,沈寅初就是想逗逗他。
“还行吧,全班十二,”看着他哥打量他,老四赶紧申冤,“哥我好好学了,但是那不得慢慢撵么,数学语文我都整挺好,就是那英语,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啊”
“行了,别贫嘴,英语考高分难,你才考二十分,那是难吗你就是不好好背单词”
一家子吃完了年饭,桌上杯盘狼藉的,小丫和苏鲤赶紧端下去收拾了。沈寅初拿了把米给小鸡子过年,又抱了为霜去,叫她给大黑猪喂了个苹果。
过年的活计也不少,沈寅初拌了饺子馅儿又去擀面皮。
不过,这活计他就不行了。
沈寅初做菜好吃,是因为看的节目菜谱多了,自己又用心琢磨调味。但是刀功之类的活,还有擀面皮,这可必须得有经验才行。
小丫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把她哥撵走“行了哥,你也忙活一下午了,瞅你擀得这个慢你去带孩子去吧,有我跟咱妈我嫂子就行了”
老四正劈柴生火,刷锅准备烧水。老太太在炕上搂着俩孙女讲第二遍比干无心,沈寅初里里外外看着,没啥他能干的,索性披上衣服出去转悠转悠。
前儿下的大雪几乎还没化,虽然月亮只有极细的一牙,可是满天星辉叫雪地映衬得极亮。
大晚上走在村里头,天空极高,四周极静谧,哪怕是近在咫尺的狗叫,听着也仿佛天边传来似的。凛冽的空气仿佛微甜,深吸一口进去,整个人都被净化了一层。
沈寅初刻意往道边走,枯草上头积了厚厚的雪,踩起来咯吱咯吱的。沈寅初突然童心大起,跑到旁边的雪地里头踩了个521,又赶紧都踩平了。正折腾着,他一眼瞅见不远处有一小堆火。
这大冷抛天的,又是大年三十,什么人在这生火
沈寅初其实已经从村子里走出来一段了,这地方在一处小山坡底下,积满了雪,等闲人不会往这边过来。沈寅初走近两步,看见火堆上飞起来的黑灰,方才了然。
是村里头哑巴收养的二柱子。
二柱子是被人贩子拐走的孩子,聪明得很,自己扒上货车跑了。后来流落到望山屯这地方,村里人热心肠,张罗着给他送回去。可是还没等打听到地方,唐山大地震就震惊了全国。
这小子就是唐山的。
本来村里商量着把他送福利院去,哑巴抱着这孩子就走。平常自己只干半天活的哑巴,有了这孩子之后勤快得变了个人似的,硬是给这小子拉扯大了。
这孩子从小就聪明,不然哪能从人贩子手里跑出来只可惜中学也没念完,就出来打零工了。
怪不得在这里烧纸,这哪有他爹妈的坟头
沈寅初走过去,在一边站着。他知道二柱子会抽烟,从兜里掏出烟来递过去一根。
“抽吧。”
二柱子接过烟,使劲儿吸了一口,那烟头就短了四分之一。沈寅初皱了皱眉“这么大点儿咋这么一副老烟枪的架势”
二柱子嘿嘿乐,过了半晌才问他“大过年的,你咋不嫌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