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消息, 几乎震惊朝野。
有人言, 肃亲王大义灭亲,即便是自己妻子的母家,也绝不徇私护短,果然是位忠正耿直之人。亦有人说, 于成钧能将自己的岳家揭发检举, 足见其心肠冷酷, 不容情面,不愧是上过沙场、杀人不眨眼的。
此事在民间传开, 百姓之间众说纷纭, 有义愤填膺这侯府贵妇视人命如草芥的;有感慨世风日下一个孩子的性命,竟就值五十两银子的;亦有人怒斥,侯夫人杀了人便不必偿命,世道如何不公。但大伙倒是一个口径,齐赞肃亲王公正无私, 皆言, 幸得有这样一位王爷在,不然此案还不知何年何月得见天日。
这些话, 传入肃亲王府时, 于成钧与陈婉兮却都未理会。
这件事, 在两人的心头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霾, 久久不能释然。
随着时日推移,六月暑气上升,明乐帝的风寒终见好转。然而于成钧的忙碌却并未有所减缓, 因着之前各种事务皆由他主理,一时半刻,也不能换手他人。再则,因他于朝政尽心尽力,各司各部那些真心做事的官员,遇事便喜与他商议。故此,他并不曾落得什么清闲。
陈婉兮的天香阁生意越发火热,她二度进献与太后的鹅脂香比先前所进效验更好,初次所献涂抹尚有油腻感,而本次的鹅脂香却只有润泽。何况,之前的鹅脂香,并无皇帝的亲笔题词。这等殊荣,轻易不可得,每年那许多进贡的脂粉,能得此等待遇的不过寥寥。
太后、皇后连带着宫中那些高位的宫妃,都极喜爱这面膏,平日里赏人,又或做什么人的见面礼,也以此物为上。鹅脂香的需求甚大,制作过程又甚是繁琐,必得有五位手艺精道的老师傅,仔细炮制方成。
如此已添了许多忙碌,而因着小程氏那件事,京城百姓皆觉肃亲王府公正仁义,一些富户人家便都转道天香阁来照顾生意。便是寻常的百姓,即使那些天价的面膏香粉买不起,能买到便宜些的眉油口脂也是好的。再不,讨些卖不出去、要舍弃的香料沫子填香囊也极好。
如此这般,天香阁几乎忙碌到不堪的地步。
而霓裳坊的情形,亦也相去不远。
陈婉兮每日照料家里,打理生意,一时倒也并无几分闲暇功夫去多想什么。
这日清晨,用过了晨食,趁着晨间凉爽,陈婉兮算过了账目,便同琴娘两人坐在明间内,一道商议草编工艺之事。
依着陈婉兮的想法,草编技法实在罕见,自己在京中是从未见过。草叶编出的物事,青翠可爱,颇有几分雅意趣味,很能合乎当下那些附庸风雅之辈的趣好。如若能仔细研究,发扬开来,倒也是一门财路。
然而草编虽好,唯有不耐存放一条,且能编的物事也是有限。
桌面观玩摆件儿,市面所需并不算多,以此再开一家店铺,实在不值。但若是挤在天香阁又或霓裳坊里,那又不伦不类。
因此,陈婉兮便想着,若能做出更多的器物,才有开新铺子的价值。
两人商议了许久,始终不得其法。
琴娘倒是灵机一动“娘娘,我这些年走南闯北,也见了不少民间工艺。河南盛产柳编,而我的家乡则兴竹编,编出来的器具结实耐用,倒也很是不错。”
陈婉兮却不为所动,说道“这些玩意儿,我以往也见过,的确不错,但大多是家中日常所用器具。若要开杂货铺子,那也罢了。然而这般,利润实在太薄。要赚,便是赚这些富贵人家的银子,没些与众不同的东西,是不成的。”
琴娘有些奇怪,问道“娘娘,王府这般富贵,王爷的俸禄赏赐及庄子收来的租子,都很是不少。您何必这般辛苦?”
陈婉兮却意味深长的一笑“面上看着是不错,可我还有许多人要养活呢。”
两人说着话,一妇人提了天青色梅花提梁壶上来,替她二人茶碗中注满了水。
陈婉兮抬头看向她,微微一笑“来府中这两日,可还惯么?”
那妇人面上神情木然,只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陈婉兮不以为意,端起茶碗,啜饮了一口。
这妇人,便是之前意图为子报仇的阿兰。
陈婉兮可怜她遭遇,替她在皇后跟前求了情,说她虽投毒,但事出有因,情有可原,不如宽恕了她,也算彰显天家仁慈。
案子了结之后,阿兰无处可去,陈婉兮看她孤苦无依,便留她在府中做了个佣人。
但阿兰似乎就此成了一块没有悲喜的木头,抬头吃饭,低头做事,不言不语。
陈婉兮知她心中苦闷,但也无可奈何。
少顷,小世子豆宝忽而跑来,抓着琴娘的手,哼哼唧唧“姨姨……去飞飞……”
陈婉兮与琴娘便知,他是想缠着琴娘去玩耍了。
陈婉兮微笑“这孩子,如今同你倒更亲近些。”
琴娘被豆宝拉着站了起来,笑着说道“我也喜欢跟宝儿在一块。”说着,便同他一道出去了。
阿兰看着豆宝那小小的身影,两截小短腿紧捣着向外跑,呆滞干涸的眼眸之中倒泛出了些许光彩。
陈婉兮在旁瞧着,淡淡说道“过去的事情,再如何惨痛,到底也是过去了。人活着,总要朝前看。”
阿兰脸上却闪过一阵激动,她双膝一弯,跪在地下,切齿道“王妃娘娘,我晓得,您是慈悲的人。但我如何能朝前看?我年纪轻轻就没了丈夫,只望着守着孩儿长大,娘两个相依为命。就为这么个混账的理由,我的孩儿就没了。我不能不恨,她怎就不能给我孩儿抵命?!关在侯府里一辈子不能出来?!这算什么放屁的裁决!”
陈婉兮端着茶碗,面色微冷,说道“我不会说什么人死不能复生,即便杀了她孩子也不能活转之类没心没肺的话。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说到此处,她凝视着阿兰的眼眸,一字一句道“然而,她之前是朝廷敕封的正三品侯夫人,何况又怀着身孕,只凭这样的事想要她死,是不可能的。”
阿兰急道“难道就凭她身份高贵,就可以随意杀死我的孩儿,不用偿命么?我不服这样的歪理!王妃娘娘,我晓得你有你的难处。您放心,我保管不会说出肃亲王府来。我只求娘娘放我出府,我一定要为孩子报仇。”说着,便咚咚磕起头来,呜呜咽咽的哭泣。
陈婉兮没有扶她,只说道“我也不服,然而且不说你如何能潜入侯府,去杀死一个怀着侯府子嗣的女人。朝廷已然罚过了她,意味着此事已然完结。若你此时去报仇,即便是我也保不住你。但你放心,我向你担保,你终究有报仇的时机。”言至此处,她抬手向阿兰肩上拍了拍“只是不能是现下。”
阿兰一呆,立时醒悟过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硬是按下了心中的愤懑,朝着陈婉兮又深深磕了个头,便自地下爬起,静立在侧。
天气炎热,陈婉兮便嫌茶水有些热了,遂吩咐丫鬟换了冰过的果子露上来。
正在这消闲时刻,红缨却忽然走来,低声道“娘娘,侯府那边……”
陈婉兮才听了几个字,便将眉头一皱,斥道“我不想听那边的事情。”
红缨登时便闭了口,静默不语。
陈婉兮默然片刻,抬眼却见阿兰脸上微有异样,不由叹了口气,问道“什么事?”
红缨才又道“是那边的二……小程氏,在净水庵里寻死觅活,定要见娘娘一面。”
这净水庵是弋阳侯府的家庙,宋母往日也常去烧香拜佛,并在佛前供奉着海灯。
小程氏自从案发之后,宋母恐她留在府中,惹人非议,便将她挪到了那里,使了些银钱,令那里的姑子仔细照料,严加看管。
因这净水庵是家庙,倒也不算违背皇后的懿旨,小程氏又是个废人,便也无人理论。
陈婉兮冷笑了一声“她要见我,我便要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