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翁,买田之事交于你,钱帛从账上支取便是。”
容奚嘱咐他后,至书房,铺纸于案,提笔蘸墨,却在落笔前犹豫半晌。
他本欲传信至郡王府,然思及秦恪位高权重,定事务繁忙,哪有闲暇再来濛山
但若不叫他亲眼得见,仅凭书信描述,必无说服力。
沉思良久,他方缓缓运笔。
翌日,他着刘子实携书信至冯氏,交于冯山之手,请其寄往盛京郡王府。
刘和顺利将地买下,离容宅并不算远。
先前张家那几处田地,正在沤肥,容奚不欲用之,遂重新买地,是为播种土豆。
土豆于地窖中,已生青芽。青州气候条件,适宜土豆于秋冬种植,次年初春便可收获。
土豆既可充饥,又能作为案上佳肴,容奚素来喜爱。
他唤来张志,教授其将土豆切割为带芽的块状,而后种于地中。
张家俱为干活好手,不过数日,便已完成。
他们不知土豆为何物,亦不知容奚此举为何,但作为佃户,自然是听主家吩咐。
此前胡玉林助容奚收购土豆苞米时,一些富商亦随大溜,却不知何用。
现打探到容奚以此法,将土豆埋于地中,便也令人学习种植,但没敢种太多,恐占用过多土地,来年秋收减少。
容奚将方法俱授张志,由张志打理田地之事,自己当甩手掌柜。
是日,北风卷地,天色忽明忽暗。
容奚受邀至锦食轩,同胡、姜、段三位好友同聚。
“大郎,现今窑工技艺越发娴熟,玻璃产出愈多,青州富户多用之,玻璃镜亦得追捧,谁人不赞大郎之才”
胡玉林举杯相敬,感佩非常,后一饮而尽。
姜、段二人亦随之敬于容奚。
容奚连饮三杯,他才十六,不能多饮,且不胜酒力,便歉然道“奚不比兄长海量,三盏已至极限。”
他年纪最小,如今瘦削不少,颊肉消退,隐于裘领中,愈显稚嫩青涩,唇红齿白。
如观音座下童子,俊俏不凡。
三人自然关照于他,分别再饮两盏,以示盛情。
“大郎不必再饮,此宴是我三人专为你而设,”胡玉林三盏入腹,眼尾绯红,眸光微微迷蒙,“为兄感激于你。”
他所受赞誉,皆因大郎成全。
“玄石兄言重,”容奚无奈摇首道,“你我兄弟,以后莫要再说这些。”
胡玉林咧唇一笑,与往日精明迥异,他摇晃行至容奚身边,跪坐而下,执其手腕,目光极真挚。
“此乃我肺腑之言,大郎切莫嫌弃。”他轻声一笑,借酒意,倒于容奚肩上。
容奚笑,“原来玄石兄亦非海量。”
他这一笑,牵动唇角,皓齿微露。
胡玉林见之,手上力道不自觉加重,容奚手腕微痛,无奈道“玄石兄醉了。”
他不着痕迹挣脱,正欲将胡玉林扶回原席,便听门外子实之声。
“郎君,家中来客。”
他嗓音微微颤动,容奚与他相处数月,知其乃兴奋激动所致。而能令他激动之人,除战神秦郡王,还会有谁
此前,刘小少年得知,“陈大郎”就是大魏战神后,几天几夜都兴奋得睡不着觉。
容奚回神,歉意起身道“守原兄,文秀兄,玄石兄,奚家中来客,先行告辞。”
姜、段二人,帮忙将胡玉林扶回坐席,道“大郎你且归家待客,路上小心。”
出锦食轩后,凉风袭来,吹散几分酒意。
容奚摇摇头,妄图使自己清醒一些,却发觉脑袋愈加混沌。
店仆将雪泥牵出,恭敬道“容郎君,您的马。”
刘子实接过缰绳,正要问他是骑马还是乘车,就听一阵马蹄声,蹄足在他面前停下。
他抬首望去,顿张大嘴巴。
秦郡王不是在容宅等候吗怎又来城中了
容奚脑子虽混乱,却还识人。他仰首与秦恪目光对上,忽傻笑一声,“你来啦。”
马背上,男人神色柔和,俯视眼前少年。
少年生得极白,肌肤莹润,微醺后,双颊飘红,眼眸迷离,笑容虽憨傻,却平添几分可爱。
“上来。”他伸手低声道。
男人手掌修长有力,容奚听话乖巧至极,将手递过去。
双手交握,秦恪使巧力,将容奚拉至自己身后,“抱紧。”
容奚双臂环过去,被酒意熏热的脸,毫无负担贴于男人背上。
这并非第一次,他已经驾轻就熟。
赤焰绝尘而去,留刘子实一人怔愣原地。
而容奚已经酒意上头,根本顾不得其他。他虽怀抱秦恪劲腰,但因昏昏欲睡,手臂使不上力,若非秦恪警觉,他早就掉下马去。
“容大郎,抱紧。”男人声音似染寒风,无端冷冽。
身后少年似未听闻,呼吸渐趋平稳。
秦恪静默片刻,蓦然无奈轻笑一声。他伸手将容奚抱至身前,让他靠于怀中,双臂圈紧,复往容宅疾驰而去。
少年先前信中所写,令他震撼至极。若那物当真可造,将比任何神兵利器都要令敌人闻风丧胆。
他可不能让容大郎出任何纰漏。
须臾,赤焰于宅前停下。
容连早已于门外等候,见两人至,忙上前将睡着的容奚接住。
淡淡酒味袭入鼻间,容连微微蹙眉,阿兄吃酒了
秦恪利落下马,欲扶容奚进宅。然容奚已腿足俱软,压根走不得路。
他无法,只好将容奚夹在腰间,直奔容奚卧房。
洗砚目送他高大身影,面露惊叹,“郡王好臂力”
容连随秦恪同至卧房,见容奚酣睡,不忍叫醒,便道“郡王,阿兄近日诸事缠身,足不沾地,着实辛苦。”
他只望秦恪能体谅一二,不弄醒阿兄。
秦恪替少年盖上衾裯,低声道“待他明日醒来。”
容连方松口气。
翌日晨时,雨落成帘,滴滴答答,扰人清梦。
榻上少年忽然睁眼,迷蒙须臾,方忆起昨日之事。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狠狠敲了一下脑袋。
“郎君,您起了”刘子实在屋外询问。
容奚将他唤进屋,小声问“我昨日是如何回宅的”
“是郡王载您回来的。”刘子实实话实说。
此事容奚隐约有些印象,但后面就全都不记得了。
“我又是如何到卧房的”
总不会是被二弟他们抬进来的吧那也太丢人了。
刘子实摇首道“郡王载您先归宅的,仆亦不知郎君是如何进卧房的。”
“你稍候去套洗砚的话,明白不”容奚悄声嘱咐。
刘子实狠狠点头,“仆知。”
脑袋有些疼,思及秦恪于宅,容奚还是挣扎下榻,洗漱完毕,便至正堂。
未料,堂中已有两人。一为容连,神态拘谨;一为秦恪,面容冷峻。
见他至,两人俱抬首看来。
“阿兄,你醒了。”容连关切道,“脑中可疼”
容奚摇首淡笑道“无碍。”
后拱手揖礼“肆之兄。”
秦恪淡瞥他一眼,微微颔首道“今日有雨,你歇息一日。”
“多谢肆之兄关心。”容奚言毕,吩咐刘和摆案置膳。
其实今日有雨,他想试验也无法。
朝食毕,容奚领秦恪至书房,容连自去读书。
“昨日多谢肆之兄载我归来,”容奚面露赧然,“奚醉酒无状,望肆之兄见谅。”
秦恪眸光深沉,定目瞅他半晌,继而道“司文与你同岁,我从不让他沾酒。”
容奚“”所以呢
是说他也不应饮酒吗
“昨日几位兄长盛情,我不能推辞。”少年笑容清朗,“日后断不会醉酒误事。”
“嗯。”
话题毕,两人不知该聊什么,屋内沉闷,唯闻雨击窗棂之声。
“可擅棋艺”秦恪忽问道。
他以为容大郎不似传言不学无术,且字迹不俗,棋艺亦应有所涉猎。
未料,少年竟惭愧摇首,“不会。”
秦恪神情微讶,旋即消逝,道“我教你。”
索性无事,容奚便应。容宅存有棋具,虽陈旧,却也可用。他吩咐刘子实取来,两人相对而坐。
“昨夜入你房中,有一物未曾见过,足高似案,然案面窄小,侧生高壁。大郎可否为我解惑”
容奚心中一惊,秦恪昨夜入他卧房了
面上不动声色,“肆之兄见笑了。奚耽于享乐,嫌跽坐身疲体乏,便置一椅于卧房,不敢叫外人瞧见。”
“人之常情。”秦恪言罢,教授容奚围棋规则。
秦郡王当真不是良师,若非容奚理解力不俗,早已被他绕晕。
“可听懂了”
容奚颔首微笑,“嗯,唯理论可懂,恐实战拙劣。”
“无妨。”秦恪让他先行落子。
窗外雨声缠绵,屋内唯余落子之声。
二人厮杀片刻,容奚终于败北,洒脱一笑“肆之兄棋艺精湛,奚佩服。”
“你初学,已不俗。”秦恪惜字如金,赞他一句。
此乃肺腑之言,并非鼓励。若容大郎当真未曾涉猎棋艺,只听他方才所言,便可在他手中坚持这般久,已算天资聪颖。
然容奚以为他顾及自己颜面,只笑而不语。
两人继续于棋盘征伐。秦恪毕竟是战神,不断变幻出招,直将容奚杀得片甲不留。
虽一直被攻破,容奚面色依旧平和,无丝毫焦急之态。秦恪见之,眸色愈深,但出手更为凌厉。
如此反复,容奚终觉神思困顿,以手托腮,调侃道“我军已狼狈不堪,粮草短缺,肆之兄再攻下去,定城破人亡,不若放我一马”
“于我有何好处”秦恪手执棋子,暂未落下。
容奚故作沉思,后耍赖道“我军若不亡,可助你牵制其余敌军。”
他不过无心之言,却叫秦恪微微怔住。
大魏强敌环伺,西、北各方蛮族狼子野心,俱觊觎中原丰饶物产。
若要逐一击破,难上加难。可若令他们相互争斗,内耗其力,大魏必可休养更久。
他此前并非没有想过,只是听容奚无心之言,更为笃定罢了。
秦恪把玩棋子,漫不经心道“若你与另一方欲合谋,我岂非腹背受敌此举不妥,我不能饶你。”
作势要落子。
容奚迅速伸手,棋子落于掌心,他狡黠一笑,握住棋子,道“合谋或内耗,唯利益可控。若有利益可图,我何必损耗军马”
“虽利益可诱,然狼心不足,既吞利益,又行背叛之事,如何”
“以糖哄之,以棒捶之。”容奚归还棋子置他棋盒,笑道,“肆之兄用兵如神,军马齐备,何惧我蛮荒之敌”
秦恪凝视他良久,复唇角轻扬,笑意弥漫双眸,道“也罢,我饶你一次。”
“肆之兄慷慨如此,奚晚膳欲以排骨报之,如何”他言毕,见秦恪眼眸微亮,便知挠到痒处。
快及申时,容奚自书房出,至灶房。
刘子实从冯氏学武归来,直奔灶房,见容奚,道“郎君,仆已问清洗砚,他言昨夜是郡王夹你入房的。”
“夹”容奚差点切到手指,哭笑不得。
那场景,定极为滑稽。日后定不再饮酒,以免误事。
及晚膳,冬雨方歇,寒意更甚。
容奚拢紧裘领,玉色面庞藏小半于内,颇有几分稚气青涩。
与平日恬淡温雅似有不同。
秦恪目光在他脸上逡巡,容奚忽有所感,抬首看去,触其琥珀色眼瞳,微微一笑,以遮内心尴尬。
知晓昨夜情状,再见秦恪,便隐存羞愧。
他迅速移开目光,埋首用食,半句未言。
食毕,迅速回房,以免与秦恪交流。
翌日,天色放晴,煦日高悬。
容奚备好原料,置院中,引秦恪与容连几人围观。
“郎君,您要做什么”刘子实见又有新物,兴奋问道。
郎君每出新器,皆可轰动全城。
容奚笑答“待亲眼见到才知。”
他非吊人胃口,只是火药一物,无法口述,得见识威力,方能知其效用。
硝石、硫磺、木炭等物,他已托胡玉林购得,如今正按比例配置。
几人见他兀自捣鼓,便也不做打扰,容连甚至捧书于院中学习,偶或瞟上几眼。
秦恪则仔细记下容奚步骤。
火药粉堆于院内,铁壳早已备好。不过因时间紧急,条件有限,他只请姜卫平做了十只铁壳,用来装火药。
至于引线,以桐油纸包裹药粉,搓致细线状便可。
“现在可以一试。”
容奚起身,问“二弟可愿同往观之”
容连求之不得,“自然。”他已经好奇得不得了。
留刘和一人看宅,几人乘车骑马,行至旷野处。
此为荒地,方圆几里无人。容奚下马,众人遂停。
“肆之兄臂力不凡,稍候助我。”容奚双眸弯起,从车内取一枚弹药,递至秦恪面前。
秦恪接过,目带困惑。
“二弟,你们稍离远些。”容奚嘱托道。
容连三人便后退数十米远,见容奚凑近秦恪,授其方法,不由心生焦急。
那物到底有何作用
须臾,容奚亦后退些许。
秦恪长身玉立,右手执弹,左手以火折子,点燃引线。
待火苗呲呲,他遵循容奚嘱托,用力将手中之物,抛掷远处。
容奚观之,暗赞果然好臂力。
抛掷火弹后,秦恪转身走向容奚,尚未迈出几步,便听身后一声“轰隆”巨响,似能炸裂苍穹。
热浪顿时席卷而来,他急步捞起容奚,夹于臂弯,飞跃至数十米远处。
容连三人俱受惊吓,茫然失语。
待热浪散去,秦恪神情极肃,他放下容奚,怔然原地。
再次被他夹着走,容奚颇有些不自在,见几人默然无声,他轻咳一声,道“此威力尚不算大。”
与后世精密炸药相比,这完全就是小儿科。
容连回神,见容奚,眸中现狂热之态,“阿兄,若有此神兵利器,我大魏定灭北蛮”
他少年意气,难免沉浸于保家卫国的热忱中。
刘子实与洗砚方收回下巴,瞅容奚的眼神,简直如狂热教徒。
郎君太厉害了
“可以离近查探吗”秦恪忽问。
容奚颔首,“可以,我同你一起。”
他也要记录爆炸成效。
两人并肩而行,至地面坑洼处,驻足观察。
容奚记下数据,见秦恪依旧怔然不动,遂道“肆之兄,此种武器,必定需要朝廷管控。我制出此物,是为采矿之用。然战场用之,可出奇制胜。”
“容大郎,”秦恪眸中隐含激动,凝视容奚,沉声道,“你总令我惊喜。”
“你虽钟爱田园之景,然你之才能,断不可被埋没。”
秦恪极为认真,“你若愿意,我可向圣上请旨,驻兵于此,护你研制此些器物。”
这是要将容奚保护起来,避免有心人窥探作恶。
“肆之兄”容奚被他气势所慑,竟一时失言。
前世作为研究人员,他虽受人尊敬,却未及受国家保护的级别。
如今,他却听秦恪亲口说,要派兵驻守保护。
“容大郎,切莫妄自菲薄。”秦恪眸色极深,“你之才能,或招致杀身之祸,我需对你负责。”
容奚与他对视良久,忽展颜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