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未曾说话，旁边的花颜却像是气得冲上了头，一发不可收拾：</p>
“向来旁人只道公子运筹帷幄，文武全才，乃是文臣之首国家栋梁。公子为国为民也是勤勤恳恳，夙兴夜寐，就连奴婢只进府半年也能看得清明，但再怎么为了公事，公子也不能如此糟蹋自己的身子啊！公子有厌食症，平日不忙的时候都少有按时用膳的，更别说若是公务繁忙起来怕是一天只用一两次膳便也是顶了天了，如此下来，公子怕是胃疾深重。只是如今年岁少，身子硬朗，若是再过数十年可又要如何？”</p>
“还有上次，公子为了救奴婢受了伤，又要带领皇子们救八公主，一来二去，不仅受了伤更是旧伤复发，偏偏如此公子竟还讳疾忌医，不肯让府医诊脉。世人只道当今丞相如何如何英明神武，如何如何无所不能，文韬武略，无一不惊艳。奴婢原也这样认为，可如今奴婢却只觉得公子有时候连奴婢那年仅七岁的幼妹不如。容儿若是还未到用膳之时饿了，还知晓要求着奴婢给她做糕点充充饥，磕了碰了，都晓得哭着求母亲去请郎中来看病，喘鸣发作起来喝药也是喝得最勤勤恳恳的。公子呢？讳疾忌医，动不动便是无需用膳，若是公子去拜那青灯古佛，定然是相国寺一众僧人中最天赋异禀的。”</p>
经过了在别院中的日子，许是花颜被卫辞青养的胆子果真大了些，又许是在将她彻底看穿的大公子面前她也忘了遮掩。</p>
花颜这气性一冲上头，便洋洋洒洒说了好一番话，明里暗里全是说卫辞青幼稚又任性有些方面还不如孩童，又说他若是日日这样水米不进怕是迟早要飞升成仙。</p>
说是说爽了，只是最后一个字刚从嘴里蹦出来，花颜猛然反应过来方才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p>
若是大公子要责罚于她，怕是连杖责八十拖出去发卖都够了！</p>
花颜本来涨红的俏脸被吓得骤然发白，手忙脚乱地跪下求饶：“公子，求公子恕罪，奴婢口不择言，竟然如此冲撞公子，奴婢实在罪该万死，还请公子息怒！”</p>
言毕，花颜没有听见头上传来任何的说话声，只有那道依旧平稳清浅的呼吸声。</p>
一时之间，她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跪在地上也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手脚也开始慢慢发凉。</p>
卫辞青神色冷漠疏离，花颜说完片刻后才垂下眸光，一动不动，直勾勾地盯着跪在地上的花颜，像是在沉思什么。</p>
从未，从未有过。</p>
从前幼时，无人会同他说这样关心担忧的话语。</p>
后来入仕，他用了短短几年建立功业便爬上了如今的位置，便再没有人敢以如此态度同他说话。</p>
花颜是第一个。</p>
若是从前有这样的人愿意同他说上这样一番话，或许幼时的卫辞青会是欢喜的。</p>
偏生如今的卫辞青，已不是当年的卫辞青。</p>
花颜再说这样一番话，他也生不出半分欢喜之意。</p>
有些东西，或许过了那个想要的时间，之后再得多少也都只是无动于衷罢了。</p>
卫辞青如是想。</p>
若是正经，他应该怒斥一句花颜放肆，便以冲撞主子的罪名将她狠狠责罚一顿，叫她好长了记性，再不敢如此不知死活才好。</p>
呵斥的话语到了嘴边，可等说出了口却变成了截然相反的话语——</p>
“本相让你跪了？”</p>
花颜正在胆战心惊，悔得恨不能将自己的舌头咬了，怎能如此几次三番地说错话。</p>
此时却突然听见了头顶上传来不温不火的话语，花颜一时愣住，盯着大理石地砖看着看了片刻，才鼓起勇气抬了头：“是奴婢不知死活，冲撞公子。”</p>
“不知死活确实不知死活。”卫辞青淡淡掀唇，说着却是话锋突转：“本相却没说是冲撞。”</p>
花颜更愣了，一时拿不准大公子话中的意思。</p>
“公子？”</p>
“再不起来，要跪着陪本相用膳？”卫辞青却再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也未曾提起方才的事情，仿佛方才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半。</p>
花颜虽然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时也不清楚大公子心中在想什么，但好在她一直对大公子的心思都是一知半解的。</p>
况且公子是何等人物，如何能让她轻易猜透。</p>
只是公子这样说，便是暂时不会责罚于她了。</p>
花颜这才敢起身，又在大公子身边站了片刻，被卫辞青说了一句站着碍眼，她以为是自己站着挡住了烛光，又忙不迭在桌边坐下。</p>
一时之间，厢房之中又没了声音。</p>
李嬷嬷做事麻利，手脚也快，带着桑桑去膳房不出多久，便取回了不少膳食回来。</p>
行之便将食盒提进厢房之中，细心地将一样样吃食都摆上了桌。</p>
花颜正襟危坐，是不敢乱看乱问的，想要帮行之却被后者一个眼神压了下去。</p>
行之一进来便察觉气氛有些不太对劲，偏生刚走进来时主子神色并无异样，连花颜姑娘也好端端地坐着，实在是颇为怪异。</p>
这时候明显是主子要让花颜姑娘陪着，她这时候起身帮忙算怎么回事儿？</p>
花颜看着桌上的菜色，确实是比她从前和李嬷嬷桑桑三人吃的要强上一些，但若是跟平日大公子的比起来还是不够看的。</p>
花颜看了看大公子，有些不好意思：“还请公子见谅，奴婢位卑，要连累公子同奴婢一起吃这些粗茶淡饭了。”</p>
卫辞青眸光这才重新落在花颜身上，瞧着再淡定慵懒不过：“无妨，只要能让本相按时用膳便可。”</p>
这句话初初听时花颜并没反应过来，这句话在脑海中绕了两遍才反应过来，满眼惊讶地望向大公子。</p>
大公子方才是变相地应承了她，日后会按时用膳么？</p>
径直对上大公子晦暗幽深的目光。</p>
花颜有些不太敢相信：“公子…是何意？”</p>
卫辞青将小丫鬟散落眼底的欢喜尽收眼底，像是无尽夜空中散落的点点星光，耀眼得很。</p>
他却没有回答花颜的话，净了手，拿起桌上的象牙筷才道：“用膳吧。”</p>
花颜的心落下，她却很快整理过来，她从未奢求公子会应承他什么，她抿唇重新带上笑容为大公子布菜。</p>
用膳还是那样，除了地点与吃食不尽相同之外，并没什么太大的区别。</p>
有花颜在时，卫辞青总愿意多吃上两口，瞧着她吃东西时那样认真欢喜的模样，脸颊鼓鼓的，一双眼眸亮晶晶的，像极了偷吃胡萝卜的兔子。</p>
很奇怪，看她吃得如此欢喜，卫辞青的食欲便会增长不少。</p>
所以卫辞青从不在用膳苛责花颜，相反从来选的都是花颜爱的菜色，只要她吃的欢喜，不管什么菜色他也能多吃上两口。</p>
用完膳，行之手脚麻利地便将桌上收拾了出去，又只留下花颜同大公子两人。</p>
瞧着大公子不动如山的淡定正经模样，瞧着是不打算离开，她总不好真的往外赶人，花颜捏了捏手，紧张地咽了咽，试探着问：“不如奴婢服侍公子沐浴吧？”</p>
“不必。”说完，卫辞青便兀自起身，作势要往外走。</p>
花颜忙拉住大公子的衣袖：“这样晚了，公子要去何处？”</p>
卫辞青垂眸便看见小姑娘满眼紧张地看着自己，他沉声回答：“回别院。”</p>
“如今夜色已深，更深露重，路途有些远，恐夜晚出什么意外，为了公子的身子着想，不如明早再回去吧？”花颜认真说着，她方才赶人是怕公子不依不饶又不知节制，加上腰伤未好。</p>
如今瞧着公子是真的累了，应当不会这样不知节制，加上此时夜色中行车确实很是危险，路途又那样长，眼下科举之时公子正是受尽众人关注的时刻，唯恐出现什么意外，花颜才劝他留下。</p>
殊不知，卫辞青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话，挑了挑眉反问：“方才不是还赶本相走？如今又不赶了？”</p>
“方才是为了公子的身子着想，如今也是为了公子的安全着想。”花颜拉着他的衣袖不肯松手。</p>
卫辞青难得见她这副不依不饶的模样，狎昵地揉了揉她扯着自己衣袖的柔荑，“等这些日子忙完。”</p>
说完，便松开了花颜的柔荑。</p>
花颜垂眸看着自己的手，仿佛还残留着他的余温，像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喃喃自语：“原来真是只为了用膳。”</p>
卫辞青还未走出去便听见这话，扭身看着她那恍然的模样，落在他眼里分明就是怅然若失舍不得他，却又不敢同他撒娇。</p>
他捏了捏眉心，像是想起什么事，一把将她拉到了面前，从行之手中接过一物戴在她的脸上：“走了。”</p>
随即，头也不会地离开。</p>
花颜看着他的背影，忙将脸上的东西拿下来，发现竟然是夜游会上公子赠予她的兔子面具。</p>
那日她被贼人绑了去，那面具也不知道何时掉落在了何地，之后在公子休沐之时，她曾去寻那买面具的老伯想要再买个一模一样的，却得知只剩那一个，便不了了之了。</p>
花颜摸到那面具右上角的几道裂痕，并不明显，隔远了看不出来，近了才能稍稍看出些端倪。</p>
是修补过的……</p>
花颜能肯定，就是是她丢失的那个。</p>
不知公子何时在何地寻到了这个兔子面具。</p>
压住心中澎湃心绪，花颜深呼吸了一口气，将那兔子面具小心翼翼地同焕颜霜锁进了木箱子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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