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斌临时接了趟公差。
要出门的时候,他下意识地转过头询问老人“要我传什么话吗?”
倘若是平时,他敢这么问的话,老人肯定要骂他一顿。
传个屁话!他从来不要人传话,既不传话给人,也不让人传话过来,谁想说话当面说清楚,传来传去全都变了味。
这一回老人却是愣愣的,隔了半晌才冒出声音来“你告诉他,我没私心。外头瞎传什么,我心里头有数。你就让他问问自己,我们相识多少年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他心里没数吗?他要信了外头的话,那就当没认识过我。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也清楚,我不信外头的话你跟他讲,别一根筋了,孤家寡人就孤家寡人吧。过不到一块去也没办法。其实我也是孤家寡人。人家讲他绝后,我好不到哪儿去。我一个儿子死了一个儿子脑袋好不了,用老话来讲,我就是绝后。我有什么私心?我还能有什么私心?讲我要当皇帝,我当了皇帝位子传给谁呀?”
林斌心惊胆战,生怕老人说着说着又发起火来。他最近实在太容易动怒气了。
每次他一发火,林斌的心就揪着,倒不是害怕挨骂,骂两声无所谓,他皮厚实,他是担心老人身体承受不了这么大的火气。
不想老人却手往下一挥,无限伤感的模样,人又靠回了藤椅上。他像是叹气一般“我成寡人咯,我真成孤家寡人了。你跟他讲,我也遭报应了,没人再肯跟我说真话。”
林斌下意识地往前紧走两步“谁说的,我就跟你讲真话,我们都跟你说真话的。我都怕把你气出个好歹来。”
老人脸上浮现出像是哭又像是笑的表情“那你是不认识他,你要晓得他,你以后可能再也不敢跟我讲真话喽。瞧瞧,我让你去看他做什么?我又得当孤家寡人哦。”
林斌脱口而出“我还跟你讲真话,不管你爱不爱听,我都讲真话。”
可惜这话并没有安慰到疲惫又伤感的老人,他抬起了手,示意赤脚医生“去吧,早点儿过去。”
林斌没办法,只得转身,回头跟他强调“我要碰上有好吃的,我给你捎点儿回来啊。”
老人微微点头,像是陪小孩子游戏“你要有什么想吃的,让他们先给你报账,回头上我这儿来拿钱。”
林斌跺脚“我是要买给你吃。”
老人却笑起来“我又不爱吃。”
林斌头疼的很“那你总得有个爱的东西呀,好歹也能打打岔。这样吧,咱们把眼睛治好了,到时候看电影。我听说今年他们拍了好多技术电影,有包菜—水稻—水芹菜,一年三熟。还有造纸厂的废水排到沙漠里头,结果沙漠就能长树了。可有意思了,咱们一块儿看。”
老人嫌他聒噪,不再理会他的话题,只催促道“快点去吧。”
小林大夫无奈,只得领命出门。都已经跨过门了,他下意识地回头,只瞧见窗户边上靠着藤椅的老人,叫下午的太阳光晒了半边。
天热了,窗户开着,外头的风被绿荫过滤了,吹的他头上的白发蓬松了起来。于是显得他那高大壮硕的身材愈发只剩下空架子,只有个骨头架子撑着那虚软的肉。
他老了呀,就像一只老虎,虎威犹在,然而真的老了啊。
林斌蓦地鼻子发酸,赶紧扭过头匆匆忙忙地走。
□□的同志已经在外头等了许久,看到他也不多话,直接招呼他上车。
林斌嘴里头倒是念叨了一句“没必要的,你们告诉我地方,我自己坐公交车过去一样的。小车来小车去,主席会不高兴。”
□□的同志只陪着笑“刚好顺道,我们去医院也有事。”
林斌这才惊讶“呀,他开了刀还没有出院吗?”
这话可叫人没办法接,□□的同志只得苦笑,侧过脑袋假装没听见。
好在林斌还沉浸在伤感当中,倒是没有刨根问底。等到车子停在医院门口,小林大夫一见医院的大名,瞬时笑了起来“这儿我熟,我在这儿培训过,我跟着实习了呢。”
他跳下车,自言自语地强调,“我呆了好些日子呢。我们三个都住在那边的宿舍,他们还请我吃食堂,就是现在都回去了。”
去年已经进了深秋要入冬,三个人热热闹闹,现在过了立夏,草木葳蕤,却只剩下他一个人。
□□的同志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只能尴尬地来了句“医院食堂的伙食不错,师傅手艺好。”
林斌立刻跟找到了知音一般,兴冲冲地同人家议论起食堂的红烧肉,鸡爪子还有猪蹄,后两者的肉不多,味道却好极了。
他们一路说着话往里头走。路上遇见的人没有一个认出林斌,好像他从来没有在这间医院里头呆过一样。
一直行到6楼的一间病房,站在门口的人倒是像认出了林斌的脸,还冲他点点头。
屋子里头传来人说笑的声音“你个黄瞎子,我看你眼睛是好不了咯。”
另一个声音却回答“我眼睛不好也没耽误我锻炼身体,我看着可比你硬朗。”
先前的人很不服气“我那是得了坏病,不然咱们比比看。”
□□的同志问站在外头的警卫员“里头是黄老?”
警卫员点头,相当耿直“你们没说不让人进去。”
□□的同志头痛地挥挥手“行了,算了,你进去说一声吧。就说请了大夫来,给他调理睡眠呢。”
那警卫员应了话进门,里头不多时就传来响亮的声音“我睡得挺好啊,不需要搞什么。”
林斌懒得扯,直接推门进去,瞧见老人的脸时,他愣了一下,旋即脸上全是笑容“原来是你呀。我吃过你的水芹菜拌香干,孙卫泽拿给我吃的,可好吃了。我看你种菜的水平不错,咱们可以交流交流经验唻。”
老石冲那位黄老点点头,然后朝林斌笑“你最近种了什么呀?现在空心菜可嫩了。”
黄老退出了病房,将狭小的独立空间留给他们。摸着良心讲,这病房可真不怎么样,晒不到太阳,外头太阳那么好,里头却是阴沉沉的。
老石像是看出了他的心事,念了一声“没事,我要出去走走,只要有人跟着就行。”
林斌开始叹气,然后惟妙惟肖地模仿起李老先生说话,到了最后他才来了一句自己的点评“你就别怪他了。我觉得他也不好过。很辛苦的。”
老石半晌不说话,到末了林斌都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突然间冒了一句“我懂,他要维护权威嘛。”
林斌正色道“他这个维护权威可不是为了他自己。高处不胜寒,其实他特别辛苦。但是没办法。你看当初老蒋跟小张,其实老蒋也未必想逮小张。不过他要是由着小张,那他的位置也没办法坐,里头也要乱成一团了,根本压不住。”
赤脚医生苦口婆心地跟老头子分析,“你想,那是什么时候?那时候咱们刚遭遇了自然灾害,情况可不好了。自古大荒大乱,国家还没太平几年呢,只要有人存了心思,搞不好就是一场揭竿起义。人都要饿死了,哪里还顾得了其他。
可是咱们没有乱,您老人家自己琢磨琢磨,那到底是为什么?他也不想那样,可要是他不那样的话,说不定早就乱起来了。”
因为有老虎压着,所有人都信服老虎,所以即使有意见,即使情况不好,大家也勒紧裤腰带,没想着要造反的事。
那会儿苏联又在国际上针对中国,想把中国变成他的小弟,我们不答应,人家就翻脸。
摸着心讲,那会儿可真是内忧外患,一触即发。无论如何他都要压下去,不管对的错的,只要有人冒出头来挑战他的权威,他都必须得按下去。
一个起了头不摁着的话,后面会接二连三都冒出来,到时候里头就全乱了。
治大国如烹小鲜,哪有那么简单啊,一不小心就搅烂了。那个时候,最要不得的就是乱,就算是一床大被盖下来,也得紧紧地捂着。
“我觉得他怪不容易的。”林斌叹气,“老蒋还能指望美国人,他不行,他什么幻想都没有,就只能自己撑着。你就别怪他啦,他都说没什么人敢跟他讲真话了。他老讲等他把事情做完了,他就可以安心地死了,都在讨人嫌。”
林斌说着,眼睛红了,赶紧侧过脸。
老石脸上的表情复杂莫测,隔了半天,他冒出一句“我得了癌症都还没死呢,他说这话干什么?他死了,担子要交给谁呀?人都被他折腾的差不多了,除了他自己撑着还有谁?算了,我也有错误,我没顾全大局,我就想着自己要说真话。忘了不是什么时候,什么地点都能说的。这个怪他,他以前从来没讲过不可以。
不过要说起做错事,我这10年好好反省了,我自己做的错事也不少。我还错判过公案,杀错过人。真要算起来的话,人家也该从地里头爬起来找我算账。可我也只能说一声,我真不是抱着私心。
你跟他讲,以前他老害怕我造反。我从来没造过他的反,以前不会,今后也不可能。我也没里通过外国,我瞧不上那些事儿。家庭生活我会处理好,既然早就离婚了,那就把手续办好了,我不拖累人家。还有就是,我本来就是农民,我现在还打算继续当农民。
哪一天,真有人打进家门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他招呼一声,我就不含糊。除非这个,否则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碰兵。”
说着,他慢吞吞地下了床,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头翻出几个笔记本,递到林斌面前,“这个你拿着,他要愿意看就看,要是不想看,烧了也拉倒。这是我这些年学习反思积累出来的经验。我也没什么会做的事,要是这点儿经验能派上用场最好,派不上也没什么。我不让他为难,我不会大张旗鼓地搞什么东西的。我养养鸡种种菜,挺好。”
林斌到底还记得自己工作职责之所在。尽管老石强调他不需要人调整睡眠,他现在没什么烦心事,每天都能一觉睡到天亮,小林大夫还是尽心尽职地给他进行了体检,连他肚子上的造粪口都仔细看了一回,确保伤口好好的,他才敢回去汇报。
一来一回耽误了不少时间,林斌再进门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到了晚饭的点。
老人只听他汇报了几句,就点点头招呼“吃饭吧。”
林斌不敢多说话,赶紧上桌扒饭。他吃饭香,感染力极强,没胃口的人瞧着他的样子都会觉得肚子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