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睡了不到一个礼拜的席梦思, 又改回了钢丝床。
她拎着行李, 在医院临时宿舍里头安置下来的时候, 突然间非常理解陈焕生上城当中的那位老农民陈焕生要招待所的床上狠狠蹦哒几下的心情。花了5块钱呢。
妈呀, 她虽然没掏钱,可她遭了这么多罪,居然都没怎么享受到。好大的房间, 好宽阔的空间,妥妥五星级标准的享受了。
余秋那小鼻子小眼睛的小农思想作祟,只后悔没在那软呼呼的床上多打几个滚, 现在钢丝床又窄又小,连打滚都打不顺畅啦。
上铺被她用来安置东西,睡在下铺还要防止情绪过于激动的时候,不小心撞到床板。
她刚放下行李, 外头就有人喊。连她在内被安排进医院里头三位赤脚医生都赶紧应声出去。
先前斥骂老石的那个绿军装不满地挥舞着手, 厉声呵斥带他们进来的工作人员“三个人两间房,这是什么资本主义的享受才刚进医院呢, 从泥土地里头摸爬滚打养出的那点儿吃苦耐劳精神就被泡软了, 开始资本主义享受的这一套了立刻退宿舍, 一间房最多一间房。”
余秋看着旁边两位男赤脚医生。
这两个年轻的小伙子都被吓到了, 结结巴巴地强调“男女有别, 我们不能住一间房。”
这不是在耍流氓吗
绿军装一愣, 胡疑地打量着扎着小辫的余秋,两条眉毛跟青蛙蹬腿似的,直直往天上飞“这是怎么回事不是安排了三位男赤脚大夫吗”
工作人员被他骂的头都不敢抬, 这会儿回答也是战战兢兢“史部长,领导说,妇女也顶半边天,农村不能光培养男赤脚大夫。这位同志表现很好,在来京中的火车上为了挽救劳动人民的手指头,不惜放弃被表彰的机会。这才是我们新时代需要的大夫,能够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医生。刚好聂斌同志急着回去看病人,所以这次学习机会就安排了这位小余同志。”
他回答的时候小心翼翼,始终偷偷觑着领导的脸色,不想还是踩了地雷。
史部长勃然变色“什么学习医院也是大学,工农兵进到大学去,上大学,管大学,用马列主义、主席思想改造大学。赤脚医生进医院,同样也是要从根本上改变了旧医院的政治方向和办医道路。”
他目光严厉,两只眼睛恶狠狠的,像刀子刮人脸一样,反复在几位年轻赤脚医生的脸上刮来刮去,“你们不要忘了,你们是带着政治任务来的,改造医院才是你们的任务。”
他双手背在身后,不停地踱来踱去,表情让人以为他得了心绞痛“我知道,同志们,我年轻的同志们,现在知青群体当中存在许多大学迷,一门心思就是想着上大学。
这个思想非常危险,不要忘记了这是两条路线的斗争,你们应该好好学习张铁生同志,像他一样用实践同错误的白专路线做斗争,坚决不与他们同流合污。
旧教育制度下,人都越学越蠢,越学越死。你们是实践出真知,就算没上学,也比他们上学的强得多。”
大约学医的人都有点儿死脑筋,学的精妙的更加缺乏政治敏锐性。
余秋还没有发话呢,站在她左边的男知青就满头雾水地举起手来表示疑惑“史部长你都说我们上大学是为了改造大学,那既然这样的话,为什么上大学反而成了一件坏事呢”
他的眼神实在太过于纯真,就连余秋都忍不住扶额捂眼睛。
孩子,你在这种情况下如此傻白甜,真的合适吗你这个样子,别说宫斗剧了,职场剧都活不过一集。
他身旁的男生倒是有点儿眼力劲,赶紧伸出手扯自己同伴的衣服,示意他赶紧闭嘴。
可是那傻白甜的孩子却还是满脸苦恼的模样,颇为认真地跟史部长掏起了心窝子“部长,这个问题已经困惑我许久。我在省里头的时候,团委干部也是这样跟我谈的。我当时就有这个疑问,他没有给出我解答。我想到了京中,见到了中央的干部,肯定可以帮我答疑解惑。史部长,请你就为我指点迷津吧。我已经为此好几天没有睡好觉了。”
说着他一双纯真的眼睛就这么直勾勾的,一眨不眨看着那位穿绿军装的男人。
余秋既想捂脸又想捂嘴,两只手都不够用了,还得强撑着,不能叫人看出端倪。
妈呀,孩子,你确定你不是在扮猪吃老虎吗你这样为难领导合适吗皇帝的新装就不要这么轻易的戳穿了,装傻也是一种社会生存技巧。
那史部长两只眼睛瞪得鼓鼓的,瞧着更加像铪蟆了。他嘴巴张了几张,总算组织好语言“就是因为大学不好,就大学有很多问题,所以我们才要改造旧大学。旧大学当然不值得我们上,它们只会毒害革命青年。”
楞头青赤脚大夫居然没有被说服,狗胆包天,还能追着问“既然如此,直接把这些大学关了不就行了吗关了它们,不招生了,它们就没办法继续毒害广大青年同志了呀。”
余秋赶紧扭过头,把脑袋垂得低低的,死命咬着自己的下嘴唇,防止自己扑哧笑出声。
为什么不关闭大学很简单,领导人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知识的力量。为什么还要批判大学当又立呗,既想用人家又要让人家俯首称臣,无条件地顺从,所以一定要压着人家改造人家。
事实上,关于这一点,估计上头自己的思想都是混乱的。谎话说多了的后果就是难以自圆其说,前面跟后面常常矛盾重重。人家几个问题就能问的他们哑口无言。
一根筋的赤脚医生还没有得到史部长的答案,就又抛出了难题,问个没完没了“你说的张铁生同志我知道。他是一位很好的下放知青,他一直勤勤恳恳地劳作,是值得我们学习的榜样。可是据我所知,他也上大学了啊,他今年上了铁岭农学院畜牧医学系。既然组织上推举他上大学,那肯定是因为上大学是件好事。可是你们又说上大学没有意义。史部长,我实在想不明白。”
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又盯上了身穿绿军装的干部,眼神纯真的让人无法拒绝。
不过余秋有充足的理由怀疑史部长现在很想掐死眼前的这小子,因为领导的脸色铁青,憋了半天才挤出几句话“因为有些大学被改造的差不多了,还需要优秀的同志继续去改造。有些大学不行,需要工农兵学员去甄别,无法改造就得打倒。”
这话狗屁不通,简直不知所云。
然而赤脚医生很会抓重点,那男青年立刻双手一拍,喜气洋洋道“那太好办了,人多力量大,既然敞开门办大学,那就大家都去上大学。这么一来的话,哪些大学有真知灼见,哪些大学是魑魅魍魉,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说着他还认真地点头,颇为赞赏自己想法的模样,“都上大学就能解决问题了。”
史部长脸上像开了染料铺子,赤橙黄绿青蓝紫,颜色复杂莫名。
余秋的手伸进口袋里头,拼命掐自己的大腿。
她想如果她手上有把青菜的话,一定能够被她掐成紫菜。
妈呀,这是大魔王啊,这到底从哪儿冒出来的孩子,怎么就能这么宝气呢
妈呀,放过她吧,她真的憋不住了,她要爆笑出声。
她现在急需一个口罩,最好再加上眼罩,完完全全掩盖她脸上的表情啊。
史部长脸上所有的肌肉都在抽动,一度让余秋怀疑他有肌肉抽动症。
领导勃然大怒“所有人都去上大学了,国家不搞建设不搞生产了吗你这位同志的思想很严重,我告诉你,你现在问题非常严重,很危险。”
被斥责的小赤脚医生十分委屈“大家上大学也是为了甄别大学的好坏,改造大学啊,这也是社会生产的一部分,都是为了革命。”
史部长手指头拼命地往前戳,恨不得要戳破那倒霉孩子的脑门。
余秋都担心他激动过度,很容易爆了血管。不是她恶毒诅咒,实在是他这样的人实在很容易得心脑血管疾病啊。
暴跳如雷的史部长最终还是被过来接赤脚医生的杨大夫拯救了。
杨大夫朝他们点头,对着史部长不卑不亢“史部长,我带他们去科室报到。科里头已经专门开过会了,大家一定会好好接受我们的赤脚医生的改造,争取向赤脚医生看齐,一颗红心为人民。”
史部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余秋怀疑他现在压根不敢说让医院的大夫们向赤脚医生靠齐的话。
要是个个都像这位口无遮拦的赤脚大夫一样,那他岂不是天天被人问的哑口无言。
史部长的手往上一挥,脸色愈发阴沉,他指着三个赤脚大夫勒令杨医生“你们这些党员平常除了要在业务上指导他们之外,思想上也要对他们进行严格的教育,不要让他们误入泥沼,还在泥沼中沉沦不知醒。”
给史部长吃了哑巴亏的赤脚医生茫然地左右看看“泥沼在哪里我看医院只有池塘跟水池,没有沼泽地呀。”
他的男同伴赶紧伸手拽住他,简直要给这哥哥跪下了。求你别说了,你再说下去,史部长会放火点了这儿的房子,把大家伙儿统统烧死。
求求你了哥哥,你不怕死,大家还怕呢。大家伙儿都目睹了史部长的窘态。这就是原罪呀,人家不打击报复才怪。
杨大夫也赶紧点头,伸手推着那赤脚医生往前走“走吧,动作快点儿,还有好多活等着干呢。”
余秋赶紧跟在他们后面一路小跑。在脱离了史部长的视线范围之后,大家索性迈开脚丫子开始狂奔。
那捅了马蜂窝的赤脚大夫被自己的同事们拉扯着往前跑,还老大不乐意“他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我的问题还没有得到解答呢。”
余秋在旁边叹气“行了,林斌同志,你的问题是没有答案的。与其考虑这些,你还不如思考一些能够得到答案的问题。”
那人满脸懵懂,十分茫然地看着余秋“你也不知道答案吗那你为什么不疑惑呢问题摆在这里,不是假装它不存在,它就会消失啊。”
“我从来不想这些问题。”余秋正色道,“我对医学本身更感兴趣。”
林斌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两只眼睛瞪得更圆了,十分难以置信的模样“难道你们都没想过这些吗不想清楚的话,要怎么工作呀”
余秋扶额,真怀疑这孩子究竟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他这样的,居然被他们省团委选,她都怀疑是省团委对上头的指令不满,故意在报复了。
杨大夫也开始头痛“你的工作暂时不需要知道这些,我们先从临床工作做起。等到集中学习的时候,你好好学选集,书读百遍,其义自现。答案就在马列专著以及主席选集当中。要全面地看,彻底地看,认真地看,不要浮光掠影,断章取义,要深入思考。”
余秋真是要竖起大拇指,然后噼里啪啦地鼓掌赞叹。瞧瞧杨大夫,人家这政治思想工作的水平,实在能甩史部长10条街。
干嘛非要立刻解除狗屁不通的解答呢最好的办法难道不是引导学生自己去寻找答案吗
找到了是你引导有方,找不到是学生悟性不够,好歹也有回旋的余地呀。
肚子里头没货就别逞强,非得让别人看了笑话才高兴,这不是自找的吗
杨大夫生怕林斌又提出什么叫人为难的问题。很多事情是不能细想的,只要仔细想想,就会发现破绽,然后对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