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早已经猜到崔柔来的原因, 可听着这一番话, 王慎这颗心还是被刺得疼了下, 尤其是看着烛火之下,眼前人一如最初的温和笑颜, 那股子疼就跟止不住一样, 越扩越散。
他张口想说些什么, 却什么话也说不出。
他只能一瞬不瞬地看着崔柔的笑颜,而后看着那张被她递过来的那张纸,在周遭烛火的照映下,上头用三个娟秀大字写着“放妻书”。
放妻书
王慎浑浑噩噩得接过那张纸,而后低头看着那纸上写着“盖说夫妻之缘, 伉俪情深,恩深义重,若结缘不合,比是冤家,故来相对。既以二心不同, 难归一意, 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一别两宽, 各生欢喜。”
纸上所写的内容并不算多。
可他却看了一遍又一遍, 像是要把那张纸上所书的东西一字不差得记进脑中, 最后他握着那张纸,呢喃念着“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一别两宽, 各生欢喜
他怎么可能会欢喜他不会,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欢喜了。
他后悔了,他早已经后悔了,他想向崔柔认错,想让她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可心中的羞愧,却让他无法说出这样的话,他只能抬起头看着崔柔,看着眼前这一张温和而又包容的笑颜,略带哽咽得哑声问道“阿柔,我们真得回不去了吗”
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崔柔脸上那抹温和的笑容有一瞬得凝滞,只是也就这转眼的功夫,她便恢复如常。
她仍是噙着那抹最温和的笑容,一如最初时的模样,温温柔柔得,说出来的话却格外坚决,没有丝毫犹豫得答道“二爷,你既然心里都已经清楚了,又何必再问”等这话说完,看着被人紧紧攥着的和离书。
她想了想,便又朝人福身一礼,跟着一句“夜深了,我先回去了,这份和离书,我明日再遣人来取。”
等这话说完,她便转身往外走去。
只是步子还没迈出一步,就被身后的男人握住了手腕。
修长的指尖带着彻骨的冰凉,紧随其后得是王慎仓惶而又急迫的一句“阿柔。”他早些年在朝中也是舌战过群儒,笔下也是写过一篇篇锦绣文章的,可此时握着她的手,除了唤她的名字,他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崔柔被人握住手腕,脚下的步子一顿。
不过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转身,只是望着西窗下那枚烛台,轻轻说道“二爷,你知道吗在今日之前,我是犹豫过的。”
耳听着这一句话,王慎终于开口问道,他的嗓音有些哽咽的哭音,握着她手腕的动作又用了些力“那为什么,你不再犹豫了”
为什么,你不再犹豫
为什么,你要离开我
为什么
听出男人话中未加掩饰的哭音,崔柔似是一怔,可也只是这一瞬,她便又回过神,轻轻说道“因为我发现,我突然不在意了。”
她边说话,边转头朝人看去,温柔的双目直视着王慎,口中的话也没停“我不再怨恨,也不再生气,甚至在看到如今周慧的结局,连一丝痛快都没有。”
“我只是觉得啊,原来就是这样啊。”
手腕上的力道慢慢松懈开来。
王慎眼中的那抹希冀好似也在慢慢散开,徒留下那张脸上未加掩饰的痛苦,他低下了头,好似羞愧用现在的模样去看她。可她的嗓音却还是如期而至,未加遮掩得穿入他的耳朵“二爷,你是一个很好的人。”
“能嫁给你,和你做夫妻,和你生儿育女,我是真得开心的。”
“可是二爷”
崔柔似是停顿了一瞬,才又继续说道“那些美好是真的,可伤痛也是真的,我不能忘掉我们之间的不愉快,也不能忘记这段时间的失望和痛苦。”
察觉到眼前的男人,肩膀轻颤,她轻轻叹了口气,而后是伸手捧起了眼前男人的那张脸,看着他眼中的热泪,崔柔用纤细的指尖,一寸寸滑过他脸上的泪痕,而后用极尽温柔的嗓音与他说道“二爷,有时候放下并不是一件坏事。”
“你看,我们的人生还很长,我会记得你的好,然后慢慢地忘掉我们所有的不愉快,纵然日后相见,我们还可以心平气和得说上几句话。”
“比起那些怨偶,我们这样不是很好吗”
王慎看着她脸上的笑,听着她温柔的嗓音,将近四十的年纪,此时却像个孩子一样泣不成声,他什么话都说不出,只能伸手紧紧得抱着崔柔,痛苦而又压抑得哭着。这哭声起初很低,可最后却越来越响,喉间吞咽着得是无尽的歉意,以及一句又一句“阿柔”的呢喃声。
屋中烛火轻轻晃动。
崔柔没有挣扎,只是任由他抱着,脸上挂着得仍是那抹温和而又包容的笑,她伸手轻轻拍着他的背,似是在安抚他此时的情绪。不知过了多久,等到他的哭声消停,等到他渐渐松开手,她才收回手。
而后她也未说什么,只是弯腰捡起伞,而后提着灯,推门出去。
安泰侯在外头,看着崔柔出来,张口喊她“夫人。”先前里头的话,他也都听见了,他没想到夫人和二爷竟然会分开,他想劝一劝她,可看着那张侧头看过来的面容,一时竟什么也说不出。
崔柔看着他神色的变化,也只是柔柔笑道“安泰,以后记得要照顾好二爷。”等到男人应了是,她也就未再多言,独自一人提灯撑伞,往前走去,她的身形纤弱,可步伐却很沉稳,一步一步,往前缓缓慢行。
纤弱的身影立于天地之间,不带丝毫柔弱。
“二爷。”安泰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身看去。
王慎却没有应声,他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崔柔离去的身影。
天上的雨仍旧密密麻麻下个不停,甚至踩在地上的时候,还有些雨水溅在那月白色的裙摆上头,雨中的那道身影明明很纤弱,可她的步子却踩得很稳,她就这样独自一人穿行在这雨夜之中,好似这无边黑夜、倾盆大雨,都阻止不了她前行的步子。
隔得远了,其实已经看不真切了,只能透过两边的灯笼,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可王慎却还是没有收回目光。
他的手扒在门上,弯腰咳嗽起来,目光却还是追随着崔柔的身影。
而后他的脑海中想起了许多事。
第一次初见时,她坐在母亲的身边,穿着一身浅蓝色绣小花的银缎袄,底下是一条石榴裙,梳着双丫髻,模样清丽而又动人,像是枝头的白玉兰,又似被人精心培育的兰花。即便只是安安静静得坐在那边,也让人目不转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