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运火车就像是浑身都散着煤烟味的挖煤工, 哐切哐切,麻木地爬着一截又一截的新铁路,时不时抖一抖, 便能掉下稀稀拉拉的块儿来。
煤块滚进铁轨缝隙, 也不知会造福哪家破陋的严冬。
楚云声陪郁镜之坐了不多时, 便昏昏欲睡, 不得不去了下一节车厢休息。
这节空车厢原本是装载货物的, 没有隔断,只摆着几张行军床,车身一晃,这些床板也跟着晃, 刮擦着铁皮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
车厢里黑漆漆的, 只有窗外独属于北方的稀薄星光漫过旷野落进来, 隐约勾勒出一些物体的轮廓。
靠墙的行军床上郑远生似乎已经睡着了,呼吸起伏沉重,像是负着沉疴。
楚云声摸到一张床躺下,将大衣盖在身上,阖目沉心, 没多久便睡着了。
他睡得并不安稳,半梦半醒间, 似乎看到墙边那张行军床上有人坐了起来, 望着晨光朦胧的窗外,肩膀颤抖耸动, 又恍恍惚惚的,似乎什么也没看见。
火车就这样走了两天两夜,在正月十四傍晚五点钟,终于抵达了海城。
中途那位郑先生发了热, 用过药才稍好些,只是也不知他是忘了,还是烧糊涂了,直到火车进了海城火车站,他也没再问过一句自己沈阳的妻儿。
冬日天黑得早,海城火车站内已没有多少人,电灯亮起来,隐约勾勒出一些等待的身影。
驶入月台的列车缓缓停下,汽笛喷响,一群人簇拥着楚云声三人下车。
楚云声双脚刚一落地,周围便有十几名卫兵迅速靠拢过来,呈护卫状引着他们往站外走。站内一些乘客远远瞧见这边的阵仗,都低头避开,不敢多看。
一切看起来都相当平凡正常。
但楚云声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表象。
郁镜之之前既然对着他拿出了那枚书签,那就表明他仔细调查过书签的来历,和上面的信息。在这中前提下,他没做出任何明面上的动作,依然选择正月十四出现在海城火车站,那便足以说明他想要将计就计且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决心。
楚云声跟在郁镜之身后半步,以眼角的余光留意着四周的情况。
可诡异的是,这平静无波的状态竟一直维持到了他们走出海城火车站。
车站外人流如织,几辆黑色汽车隔着街道停在对面,卫兵护着一行人穿过街道走过去,正走到街道中央时,前方拐角处突然跑出来一名报童。
报童高高扬着几张报纸,清脆的声音大声地吆喝着“卖报了卖报了新开的沪上晚报有东北的消息远生先生一家沈阳遇难,老宅被焚,妻儿尸骨不存先生要不要买一份晚报今天报纸上登了远生先生在东北的消息先生”
街道上人声嘈杂,各有各的奔忙,唯有这一道声音突兀地刺了出来,像一把尖刀似的正扎在人群中。
扶着郑远生的那人只觉手上一沉,还来不及去拉,便见方才还缓步往前的郑先生一个踉跄,膝盖折碎一般,扑通跌跪在了地上,面上没有泪,却只有一双眼睁得极大。
火车没有在津城停,郑远生便是没去问,心中其实也已经清楚了结果。
只是清楚是一回事,被人如此赤裸裸地撕开,告知家人尸骨无存,又是另一回事。
一路上压在身上的伤寒像是瞬间变作了恶疾,捏住了他的喉管和鼻息,几乎要拿走他的命。
“我是我”
郑远生苍白的嘴唇哆嗦起来。
郁镜之听见动静,立刻回身去扶人“郑先生,事情经过待回去我再同您详说”
郁镜之话音未落,迎面跑来的一辆黄包车突然加速。
黄包车内坐着的人猛地抬手,将一包燃着一点火光的什么东西朝着郁镜之和郑远生的方向扔了过来,旋即拔枪,朝着这里疯狂扫射。
“啊啊啊啊”
枪声一响,四周行人大惊尖叫,拼命四散奔逃,却仍有不少中弹倒下。
又有一道道身影逆着逃跑的人流,从人群中凸显出来,拔枪射击,车站前一时混乱至极。
“什么东西”
“小心”
“快躲开”
枪声大作,路灯被击碎,玻璃渣子飞溅,汽车周围顿时一片黑暗。
楚云声被郁镜之的手下拉着按在一辆汽车后,以车身作掩护。郁镜之则一把将郑远生挡在身后,推着人躲到了不远处的弄堂口,同时拔枪反击,又一脚将那包被丢过来的东西踢飞。
他力气大得离奇,直将那包东西踢得撞上路灯杆,转而从街上弹到了海城火车站空无一人的大门。
“砰”
一声爆炸巨响,火浪翻滚,海城火车站的门柱轰隆塌了半截。
楚云声藏身的汽车都随着这股翻涌而出的气浪震了几震,他耳内嗡嗡鸣响了一会儿,举目去看郁镜之的身影,却见周围的弄堂和商店里迅速探出一个个枪口,直接将方才举着枪聚拢过来袭击的人全部包围了。
“糟糕,中计了”
有人大喊了一声“不要管身后,杀了郁镜之天道将明,再容不得郁镜之这中卖国贼在海城肆虐杀了郁镜之”
“杀了郁镜之”
呼喊声充满疯狂决绝。
子弹从四面八方不断射来,火光起伏,一个又一个身影倒下。
楚云声躲开流弹,边关注着郁镜之的情况,边在周围搜寻可以使用的武器,突然,一个短打衣裳的汉子避开枪弹,满面血污地滚了过来,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低声问“坐船吗”
楚云声一怔,忽然想到那枚书签上的内容,试探着回道“君已上船。”
汉子面上一喜,左右环顾了一下,立刻从怀里掏出一把袖珍手枪塞到楚云声手里,匆匆道“果然是你张篷对吧还真是个文文弱弱地公子哥儿,枪会开不”
砰一下,不知哪里来的子弹打得汽车震动。
汉子慌乱扫了眼,咬牙道“娘的算了,多了来不及和你多说,事情出了岔子,这次埋伏失败了,剩下的只能交给你了你既然在北平顺利混到了郁镜之身边,那就别浪费了这机会这枪你拿着,待会儿这里事情结束,郁镜之要离开的时候必然是他最放松警惕的时候,你到时候靠他近点儿,务必一枪要了他的命他这人邪性,远一点的子弹都能躲,警惕性特别高,一定要离得够近再开枪,明白吗”
楚云声看了眼手里的枪,没应。
那汉子急切,皱眉去抓楚云声“你到底听明白”
突然咔一声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