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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古代(三)

开元五年, 也是女帝登基的第五年, 一辆马车从洛水城中驶出, 车声辚辚,一抹勾在檐角的轻纱隐约地表明了车内主人的身份。

洛水城外,由于洛水城足足五年没有设立亲王而是直接归属皇室, 所以甚至有来自王都的军队在此巡逻。

士兵等马车过去, 交谈两句“车里那位就是画纱姑娘, 这次被陛下召见,看见车夫了没,那是一位星辰副命。”

“你说,陛下召见她是为了什么呢”

几个富贵衣衫的男人闻讯等候在拐角处, 即便被士兵拦着也要伸手去够那轻纱, 嘴里喊着“画纱姑娘看看我”

其他人也纷纷从马车里探出头张望, 奇道“可是那位倾城名妓画纱姑娘”

画纱微微撩开窗帘,伸出手帕一晃而过,声音随着手帕上的香风回转“莫要挡了路、受了伤,否则就是奴家的过错了。”

等人群散开, 画纱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从随身携带的妆匣中取出一面鎏金的小镜,细细地察看自己的妆容是否还妥帖。妆匣边,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个账本那是她所开的义坊的账本。

“姑娘, 女帝传令,我们直接进宫。”车夫提醒道。

“奴家知晓。”画纱回答,眼看着车身四周亮起星光, 知道那是马车在星辰之力的加持下加速。

车内摆设纹丝不动,她却难以安心,过了一会,掀开窗帘,后顾洛水。

她想起六七年前的那场洪水,洛水城便仿若海市下的蜃楼,一切繁华都成了被大水冲刷的泡沫。

人们站在条条死巷间,画纱站在赌坊的牌桌上踮起脚尖,努力张望着重重叠叠的天云下鞭风淋雨的身影。

六七年前,画纱不过是洛水城赌坊的一名妓女,早忘了自己的本名和出身,因为一身只用一根系带系住的轻纱而得到客人的宠爱,有了个花名画纱。

早些时候画纱还会担忧自己的一生,后来就每日在客人间流连,笑靥如花,与人醉生梦死。

她见过许多百姓口中的大人物,包括那位洛王凌铭煜。

洛王的眉目间凝聚着刺痛人的气息,举手投足中完完全全地表露出自己是此地之主的气势,他随手将一众女人中最好看的画纱拉到膝上其实画纱只敢稍稍挨着那刺绣华美的衣袍一角。

洛王动作放肆,手指却不像其他纨绔公子哥那般直接伸进去,而是轻捻着那层流云一般的纱。

洛王问她“可想去王府上服侍”

画纱连忙从他的膝盖上滑到地面,眼见着自己的衣服全被洛王的手指勾起露出底下的皮肤,她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只低着头,任凭洛王决定。

画纱知晓,洛王的随口一问到底是不是随口一问,并不取决于她。

洛王看着她,她发抖,又被与洛王交好的公子哥取笑“殿下,你将美人要了去,我们可怎么办。”

洛王于是松开她,应道“那就好生待在这。”

他好似不清楚,自己的一句话就将画纱赎身的路堵死。

纱幔盈动,画纱跪着,膝盖跪红了,好在洛王除了更多一些威严,也比其他纨绔离去得早一些。

画纱站起来,看着他的背影,在心里默默一叹。

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叹息什么,只是好像,总得有人对着这群花天酒地的膏粱纨绔叹上一叹。

可谁来为她叹息呢。

画纱又心想,皇亲国戚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画纱要是有一个高贵的出身,也能飞上枝头做那大户人家的贤妻良母。

直到那一天,赌坊内走进了一个年轻人。

有经验的人一看就知道这个年轻人很干净他定然从未踏足过这种声色犬马的场所。

而他的穿着打扮却无一不凡。这便显得有些矛盾,姑娘们的心思一下子被勾了起来。

她们聚在轻薄的纱帘后,手臂隔着纱帘去摸索年轻人的手臂。

那乌发华服的年轻人留在原地,既不躲也不更近一步,偶有指尖拂过他微翘的唇角,他就将那一丝笑意在迷离的光线中展露得清晰。

被那笑容迷了眼,姑娘们口中的咿咿呀呀全部停住了。

画纱离得挺近,便清晰瞧见年轻人微微眯起的狭长眼眸,眉间的一丝冷锐也被柔和成了叫人心里痒痒的某种东西。

画纱看着他,不知怎么想到了洛王。

“九皇子”将画纱揽在怀里的公子哥兴奋地自语。

公子哥好似对她以及其他姑娘失去了兴趣,迫不及待地吩咐画纱去九皇子那边,自己当然也跟了过去。

在那里,画纱头一次没有成功钻入某个人的怀中。

她努力地摇晃着自己的身体,拿惯会吟诗作赋的浪子的话来说,便是连指尖都要翘着少女的新鲜与妇人的孟浪。

可九皇子对她视若无物,他修长优美的手指明明执着筹码,却丝毫没有沉迷其中的颓靡气息。

那手指或许不该叩在满是金银脂粉的桌上,而该持着一柄尊贵的剑,剑尖一点聚拢而来的贵气与傲气。

画纱想着,有点恍惚。

“够了。”有个老头子低声说,画纱这才注意到原来九皇子身边还有个人。

这时,“咔哒”一声,九皇子扔出了手中的赌具。被声响惊醒,画纱抬起头,对上九皇子的视线。

那只是一瞬。

他没有看向她刚才的引诱,却看向她现在的怔愣。

画纱最会看男人眼色,却没有读懂他的眼神。

他只玩了一局,摆在桌上的茶还冒着热气,那热气比轻纱与轻烟更加地轻薄,绕着杯缘,在两人之间盘盘地升起。

他转身便走,画纱感觉浑身发紧,脚尖一绷追了出去。

楚开元广记又编中记载画纱听见始皇说“洛男岂知亡城恨耶”而事实上,画纱印象最深的却是一声欲断未断的叹息。

画纱呆立在门口,这叹息细细幽幽,摇她睡去又摇她醒来。

她慢慢蜷缩起赤着的脚趾,转身,踩着铺着花瓣的地面,摘下了头上的珠钗,一把掷进鼓荡的轻纱中。

她说“我虽然只是一介赌妓,却尚且为你们感到羞耻”

赌坊内,人人侧目。

从那以后,画纱出名了,人人称赞她是个有情有义的妓子,赌坊里的其他姑娘也羡慕她抓住了这次机会让身价高涨,说“呀,画纱,你看那些丑的没用的,都不敢点你了,羞耻得紧哪”

画纱从贵客热乎乎的怀抱中离开,吹拂那清冷的风,呼去嘴角的香,整个人摇摇晃晃。

摇摇晃晃

她踮起脚尖,站在在大水中浮沉的牌桌上。

她仰视着洪水前的九皇子。

在看到九皇子被洪水狠狠击中的时候,她浑身发颤,与周围的人一同大叫“殿下”

画纱知晓,九皇子不会记得她是谁,她是一个卑微的小人物,是洛水城中或逃命或等死的人中的一员,能够帮上殿下的合该是世家公子、天潢贵胄、神祇仙人。

随即她沉默地注视着身侧,世家公子坐在武者抬着的大轿上,匆匆地逃命,远处,洛王弃城而走,更远处,无有神仙现身。

她抱着自己发抖的肩膀,却不叫自己的眼泪流下,以免洪水再高一层。

“天地张目”忽然间有喊声。

她哽咽一停。

“百姓静听”

她再次抬起头。

“大临六皇子三年前封洛王于洛水城其心有亏,其行失德陷百姓于危难之境,并于城毁人亡弃城而走”

不配为王。

“吾代天褫夺凌铭煜洛王王位”

画纱似乎瞧见百姓期盼,瞧见武将折返,瞧见洛王吐血,瞧见白蛟入云。

她站着,仰着头,与洛王那时跪着,低着头,好似有哪里不一样。

当百姓齐齐请愿九皇子为王,当有白龙一口吞掉漫天乌云。

天空万道霞光,层林尽染,画纱瞧见,大水褪去,那原本沉浮在牌桌旁的骰子沾着水迹,全部落在了地上。

面面朝上,倶为大吉。

后来,画纱拿出了所有的积蓄救济民众,她重新开了一家赌坊,赌坊赚到的钱都用于善举,人们把赌坊称之为义坊,人们也开始叫她倾城名妓。

说是名妓,但开元一年到五年,她其实一次也没有接过客。

她听闻着关于始皇的事迹,这其间并没有她画纱的影子。

这是自然的,能够与始皇相提并论的,是大楚的女帝,是大楚的两位大将军,是大楚的道门领袖,是东陵的凤命女,是前大临的国师。

她只是一个短暂地出现过的妓子。

五年来,画纱宣称自己非当世豪杰不见,却时常梦见那个洪水前的身影。

终于,开元五年,女帝听闻了她的义举,召她入宫。

女帝居然要亲自接见一个妓女。

但不被大人物记住的画纱已然得了尊荣,那被所有人乃至神挂念着的人却已经不在这个世上。

“始皇者,开元一年,系四海之心而成仙,去也。”画纱轻轻念着流传在民间的一句话,慢慢捂住了嘴。

路愈走愈短,洛水越来越远,渐渐有笛音婉转。

“姑娘,到了。”

马车骤停,车夫的声音令画纱呼吸一窒。

这么快就到了到皇宫了吗

画纱一手抱着账本,一手提着裙边,正要被宫门口的宫人搀扶着下来,却听见有男人醇厚低沉的嗓音“转眼间这小子也要加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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