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许有任何来往。”
亲自喊了小少爷到跟前来,“你四姐,不懂事的很,她对着你,是好心的,只是她糊涂,要是来找你了,你切记了要多想想,别让自己后悔。”
小少爷点点头,长得憨憨的,“爷爷您放心,四姐要是来找我了,我必定要跟您商量的,您别生气了,是四姐不懂事儿。”
老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觉得这四姐儿,还不如弟弟呢,她弟弟要比她懂事儿得多。
四小姐再也没回来过,那祯禧也不曾去打听过,只是小绿腰为了提个醒儿,有次趁着没人的时候,来悄悄的找她了。
“三小姐,许久没见您了,您这次回来了,下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着您了。”
小绿腰说话一如既往地客气,对着那祯禧,从来就没有对着大红袍那样的歇斯底里。
那祯禧可怜她,这种可怜跟对着四小姐的可怜不一样,四姐儿是自己一个劲儿的往泥地里面钻,一辈子誓死要钻进去。
可是小绿腰是一出生就在泥地里,想着钻出来,可是一辈子出不来,至死方休。
“您过得很不好,我知道。”
她动了动唇,眼泪就倏然的下来了。
小绿腰捧着脸,低着头啜泣,她过得怎么就不好啊
家里的大红袍见天的跟她吵架,为着好衣服好料子,为着金老爷带着她到处在外面行走,为着她出门坐车,锦衣玉食的吃不完,为着她跟洋人整日里厮混,喝的是红酒,吃的是带着血丝的牛排。
见到她的人,看着她笑的人,没有一个是说她过得不好的,可是三姐儿,打头一句话就是过得不好,一下子戳中了这个苦命人的心。
“三姐儿,您不知道,您不知道啊。”
不知道我吃的委屈,不知道我每日里,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面咽,不知道我过得是什么畜生日子啊。
小绿腰出来时间紧张,不敢再哭下去,也不愿意让人脏了耳朵,擦干了眼泪,“三小姐,您得看着点儿四小姐,她要出事的。”
小绿腰能拽的住四姐儿一次,可是拽不住她第二次,一个劲的奔着死去的,旁人拦着她,都以为是去拦着她奔富贵的。
那祯禧想到这里,也觉得一脸的绝望,“我晓得,她在家里大闹了一场,只说是再也不回来了,我知道她的性子,早晚是要出事儿的。”
小绿腰看着她,“您得管管。”
一家子的姐妹,应该是管管的,小绿腰想着,四姐儿是个孩子,在她眼里面就是个不懂事儿的孩子,做出来的这样的事儿,是因为年纪的问题,多早晚到一定年纪了,自然而然的就懂了,不能搭上自己的一辈子啊。
现在管了恨自己,可是以后会感激自己的。
“她夜夜去酒会上,跟人家喝酒跳舞,早晚是要出事儿的。”
那祯禧猜到了,可是这要怎么说呢,她看着小绿腰,“您知道吗,小方走了,昨儿晚上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小绿腰捂着嘴,手上的颜色血一样的红,“走了哪儿去了”
北平人,轻易不说离开,就是饿死了,也不会离开的。
昨儿晚上半夜的时候,小方亲自来到,找到了她,“三小姐,我应该就这么走了,不能来打扰您的,这样的事儿不是什么好事儿。”
小方说到这里红了眼,背着自己空荡荡的包袱,洗了洗鼻子,“可是我想着,我就这么去了,万一——我是说万一我不行了,死在外面去了,我总得让猫耳朵胡同里面的老街四邻们知道,我也算得上是一个汉子不是,我不是不明不白的失踪人物,是个孬种不是”
“所以来跟您说一声,我要是活着了,多早晚等着咱们胜利了,我自己回来说。可是我要是不回来了,你能帮我说一声,就说我天桥卖艺的冷面笑声小方,是个汉子。”
说完擦了泪,就要走,他听着说是东北打起来了,他要到东北去,许多人都要去,他们结伴儿去,多早晚什么时候中国的地界上没有洋人了,他多早晚的回来。
来跟那祯禧说一声,是怕有个万一,自己不是那没名没姓儿的人,希望有人记着,自己也是个爷们儿。
那祯禧多的没有,钱富裕的很,给小方带着,“路上事儿多,头疼脑热的要保重好身体不是。”
小方就这么走了,那祯禧眼睛亮的跟星星儿一样的,“有的人,没读过什么书,可是骨子里面侠肝义胆,奔着好去的。”
“可是二太太,有的人读了书受了教育,嘴里面口口声声的进步自由,内地里却是一文不值的丢尽脸的人。我宁愿去救一个小方,去接济小方这样的人,也不愿意费精力去救十个四姐儿这样的人,您知道我的意思吗”
“我是个冷血的人,我打心底里,没拿着她当我的亲姐妹,我对她多有指责跟管教,这是我不对的地方,可是我改不过来,我一辈子改不过来。”
那祯禧知道自己封建,知道自己不对,一家子的姐妹她应该去管的,不能去看着她就怎么毁了。
可是仁义礼教告诉她应该怎么做,本心里却不想这么做,她愿意去接济小方,甚至是帮着小绿腰,因为她们是要求进步的人,是想着在黑暗里面挣扎的人。
而不是没救的人,四姐儿这样糊涂的人,能救,但是成本太高了,她不愿意去做这样的事儿。
小绿腰沉默了一会儿,那祯禧说的话她不明白,可是她知道那祯禧是个好人,是个希望别人好,希望国家好的人,“您是读书人,有自己的道理,您怎么想的就去怎么做才好。”
那祯禧看着她眼角被泪痕,“二太太,您是个良善的人,比我良善。”
不然不能特意来说,不然不能让她去救四姐儿,是个很善良的人,那祯禧自觉不如她。
大概是从没有人这样说过她,小绿腰低着头笑了一下,“您比我好。”
说完了就要走,那祯禧不忍心,“二太太,小方走了,您呢”
“您要是走,大可以走。”
小绿腰脸上的笑,好似是水井里面被抽干了水,一下子就变得空洞洞的了,在黑暗里面,显得像是个没有灵魂的骷髅,“我不走,我有自己地事儿没办完呢。”
“三小姐,您年轻,将来有的是好日子呢,千万保全自己,这地儿,您还是尽早的回去吧,去上海,别回来了。”
“我爱北平。”
小绿腰也对着她笑了笑,“我也爱,即使我在这里,没有一日的好日子,可是我依然爱,我总是想着,哪天世道好了,这北平城,大概是个什么样的好地方呢。山好水好,人也好。孩子们在大院儿里面玩,街上走着的人都是带着笑的,再没有横冲直撞的当兵的,再没有那许多的穷苦人家。”
再不肯多说一句话了,就此走了,这是那祯禧最后一次看到她,自从这日以后,再也没找过那祯禧,也再也没有露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