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罗知府用了春秋语法,隐瞒了朱成钧袖手旁观的那一段,心中为此难安,确实生气,但本是对自己的生气,自愧不该如此,听了朱成钧这若无其事的话,那气立时移了八分给他。她把脸用力偏开,不想理他。
“你脾气不小啊。”朱成钧不肯住嘴,又过一会之后,还把椅子往她这边拖了拖,又问她,“真生气啦?”
展见星烦得不行,一转脸想斥他,谁知差点跟他脸颊撞上,倒把她自己吓了一跳:“——你干嘛?”
她听到椅子响,但没成想他会拖这么近,完全拖到她的位置里来了。
朱成钧一脸无辜:“跟你说话啊,远了你不理我。”
他这时的无辜跟之前又不同,之前纯然是一种壁上观的漠不关心,这时却鲜活得像盲龙被点了睛,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躁动。
对,不是灵动,就是躁动,特别招人烦的那种。
展见星烦得一句话不想跟他说,把自己的椅子往外拖了拖。
朱成钧立刻拖着椅子把空隙又填满了,嘴也没闲着:“哎,看不出来啊,展见星,你这个人看着老实,说起瞎话来这么厉害,还知道要留给他们自己想的余地。”
展见星被他捅刀捅得怒目而视。
朱成钧道:“又生气了,气性这么大。你们做生意的人家,不是讲究个和气生财吗?”
展见星终于忍不住道:“九爷,你能让我安静一会儿吗?”
“你安静你的,我又没逼你说话。”
展见星:“……”
她只剩下了瞪着屋顶横梁发呆的力气。
怪她自己,想到他在池边被朱逊烁喝骂之时,秋果对着一府血缘上的亲人无处求援,竟只能奔向楚翰林这个外人,亲缘凉薄至此,那椅子套就是纯金织就的又如何,她的心因此不合时宜地软了那么一下,怪她,都怪她……
展见星念念叨叨地给自己洗脑,以防气炸了跳起来和他大吵一架。
“你真那么相信我啊?”朱成钧不识趣,叽咕着又来了,“你都看见我等他死了,要真是我把他推下去的呢,他可讨厌了,我真不想救他,救上来也没个好,不如淹死算了,我也不白挨一顿骂——”
“他真死了,你以为一顿骂就能了事?”展见星不想理他,听见他冷酷的歪理,又到底忍不住转过身来。
“不然呢?”朱成钧的表情满不在乎,“二叔想栽到我身上,但大哥为了不被拖下水,一定会保我,七哥不能活着指控我,二叔的证据更薄弱一层,他还能怎么样?”
展见星怔怔看他,说不出话来。原来,他是这个打算?
朱成钧继续道:“最多,张冀临死前指证二叔的事也跟着糊涂结了,谁都不能拿谁怎么样,还和从前一样。”
展见星轻轻道:“所以我逼你救人,才是坏了你的事?”
她怎么会没想到,朱成钧也是代王府的人,长在这棵烂了根的大树上,和他们真的有很大不同吗?
一切只是她多管闲事,自寻了烦恼而已。
“你怎么了?”
朱成钧很快发现了她的不对劲,把脸凑过来,眼神在她面上扫着,两个人这一刻距离极近,展见星忽然发现,他的眼珠颜色要比常人浅一些,只是眉睫墨黑,两相对比之下,才总是显得他神色漠然,好像情绪浅淡。
“好了,我说实话,我没推他。”朱成钧嘴角一勾,忽然向她露出一个笑来,“真的没推,是他想陷害我,自己走到水里去的。要是我推的,他扑通一声栽水里去,秋果他们在外面早听见动静了,你说是不是?”
展见星松了口气,不觉点了头。
她心里确实对此有负担,她毕竟并没有多了解朱成钧,冲动替他隐瞒了部分事实,如果万一,万一他其实脱不了干系,她这个伪证就真的做下了。
朱成钧摇摇头:“唉,你这么容易心虚,何必撒谎呢,说实话不就得了。”
展见星一口气没缓过来,又想瞪他了——她是为了谁才把自己推上的贼船!
朱成钧变得极愿意让步起来:“好了,我不说话了,让你安静行了吧?”
展见星就真的得到了安宁,但这同时也意味着无所事事,过半刻钟之后,她就发呆发不下去了,转头一看,朱成钧歪到了椅子里,一脚蹬在她这边的椅腿上稳定住身形,居然就这么打起盹来了。
这才上午,他就睡了?
展见星觉得忍不了,转头看见自己桌上写到一半的大字——还是昨晚留下的,有了主意。
她把椅子往旁边一撤,朱成钧失了平衡,一下睁了眼:“干嘛?”
展见星平和地招呼他:“九爷,别睡了,白天睡多了,晚上该睡不着了。来,我们练字吧。”
朱成钧满脸的难以置信:“什么?”
“练字。九爷不是要我报恩吗?我教九爷写字好了。”
朱成钧马上道:“不要你报了。”他眼角扫到砚池里,机智地又寻到了借口,“屋里没水,写不了字。”
那砚里的残墨经过一夜,已经半干,无法使用了。
“有的。”
展见星把朱成钧先前脱掉甩在地上的裤子捡起来,比划了相对干净的一头,一拧,一串细细水流溅进砚池里。
朱成钧:“……”
那串水流映在他浅色的眼珠里,他生平头一次,不是懒得说话,而是真的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