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下去不行,杨夕想着,灵丝悄然从手掌中的窍穴里隐隐探出,杨夕把自己的手死死拴在了邢铭手上。邢铭也仿佛如有所感似的,在同一时间探过一阵缭乱的鬼力来,
“找到了,抓紧我。”这是直接在识海里响起来的声音。
而紧接着,杨夕便感觉到一阵极其厚重,近乎粘稠的水汽扑面而来。那些云就好像凝成了实质的水,挤压的人喘不过气来。杨夕下意识的闭了一下眼,紧接着感到浑身压力一松,好像忽然出水上岸了一般。
杨夕睁开眼,浑身轻飘飘的。
她发现自己正置身一处,仿佛由乌云堆叠而成的巨大洞穴中。铅灰色的云层挤满了四面八方,寥廓而安静。
洞穴的正中间,一艘沉默而巨大的“航空母舰”静静的停泊着。钢铁工业的粗粝感,如此丑陋。
却厚重如同千年不变的等待,静静敞开一道舷门,射出最善于穿透雾气的昏黄色暖光,一直铺到杨夕的脚下。
杨夕向后退了一步,那灯光也跟着进了一步,仍是刚刚好铺到脚下。杨夕有些不安的抬起头,邢铭正坐在离她不远处喘气。
鬼修看起来总是寒凉清爽的鬓角,也微微有了些泅湿的汉意。
“上船。”邢铭说,“后面的路程咱们还得飞三个月,坐船省力一点。”
杨夕向前迈了一步,踩进那接引的橙光之中。
那光线牵牵拽拽,一直拉着她走进了舷门,邢铭也在随后跟进来。
舷门无声无息的关上了,整座“航空母舰”之内,发出低沉喑哑的轰鸣声,透过舷窗可以看见船体两侧伸出巨大的机械臂,机械臂末尾安装着巨大的钢铁铲子,一铲子一铲子撅着头顶的浓云。
“航母”缓缓的升空了。
如果百里欢歌在此,一定会惊讶于多宝阁的“科技水平”什么时候已经达到科幻纪元了?
以百里阁主的个性,恐怕恨不得冲上去把船舱中的黄金宝箱标志给撕了。
但杨夕是第一次乘坐航母,所以并未对此产生什么异议。
令她惊在当场不能动的,是这船舱大厅正中的人,或者说一座雕像。
一个雪白法袍,长发披肩的男子,静静的坐在空中,手持一本古老的竹简卷册。他的目光望着遥远的不知什么地方,是一副静静深思的模样。
他的坐姿,不是修士常见的打坐盘腿,也不是坐在一张正经的凳子上。而像是随意坐在了什么门槛、或者路边的石头上,两腿随意的交错着。
他身下坐着的东西,已经随着时光湮灭了在了亘古里,只有他沉思的模样,穿透历史书上的白纸黑字,还静静的坐在原地。
“那是船灵。”邢铭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
杨夕震惊于那船灵看起来的孤独,禁不住伸手去触碰他的衣角。可是手掌却从他的身体中间穿过去了。
“他不是人?”
“他生前应该是一位灵修,约莫本体是一艘船。但看他死后留下的愿力之强,至少有合道期以上。”
杨夕忽然醒悟过来,这男人的坐姿,刚刚好是坐在一艘小舟中,掩卷沉思的模样。
“可是多宝阁建立至今,还不到三千年?”
三千年,多宝阁的航空母舰就算全身都是天才地宝敲出来的,也绝不可能修出灵智合道。
更何况,百里欢歌那个抠逼,根本给航母用的就都是生铁。
邢铭摇头笑笑:“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这里的样子,还是一艘传统的浮空宝船。”鬼修苍白修长的手指抬起来指了指空中的幻影,“
他穿的是一身宝蓝色战甲。”
杨夕不明所以的望向邢铭。
邢铭的语气轻轻的,带着某种发自内心的尊敬:“他不是这艘船的船灵,船灵是我们对他的称呼,船体是他的愿力幻化出来的。”
杨夕过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是什么意思。
“他已经死了,却还会学习?”
邢铭点头:“三师弟年轻的时候任性,偷了人家多宝阁一艘航母,想要藏到这里来。结果他的航母被云雷劈下去了,这艘船却从此就变成了这个模样。”
杨夕听得快要呆住了:“那衣服呢?”
邢铭道:“不觉得他的衣服很像仙灵宫的制式么?虽然没在这里碰过面,但他们中的谁,偶然来到此处,被船灵看见了衣服,也是可能的。”
杨夕闻言仔细看了看,果然与仙灵宫的制式袍服有些相似之处。
他们正说着,就发现船灵脚上的白色法鞋渐渐有了变化,鞋面渐渐的变窄,颜色渐渐的变深,质感也从质料高级的白色丝绢渐渐有了几分蒿草模样。
杨夕整个人一愣,低头去看自己脚上的草鞋。
邢铭露出一个惊异的神情:“想不到他喜欢这样的款式,枉我每次来这里,都特异换过不同的衣装,一次也没能入了它的法眼。”
杨夕忽然觉得,邢首座此人闷骚得简直可怕。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草鞋,又抬头看看船灵前辈露出来的脚趾头,的确是有一点朴素的开心。
杨夕:“他既然这么强,为什么把坐化前的愿力,留在了这里?”渺无人烟的云海里,无人可见,死后都那么孤独。
邢铭:“他不是坐化的,船灵是在此处,渡劫而死。”
杨夕回头看向邢铭,带着无比的不可思议:“天劫对灵修,不是从来很宽容么?”
邢铭向前走了几步,以仰视的姿态,瞻仰着空中只剩了一个幻影的前辈。
“是啊,所以我想,他一定是个与众不同的灵修。太聪明,喜欢读书,终于从简牍的蛛丝马迹里发现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于是他知道,天道不会放过他了。于是他来到这里,渡劫而亡,并且给后人留下了线索和退路。
“那一定是这世上极少人才会感兴趣的秘密,而每一个感兴趣的人,都一定会来到这里。看到他留下的东西。”
邢铭指了指脚下,航空母舰刚刚离开的那一片乌云的空洞:“整个云海里,那样的空间只有这一处。非天劫不能开辟出来。”
杨夕不禁追问:“他到底发现了什么?”
“他的笔记还在这里,你看过就会知道了。”邢铭没有正面回答杨夕的问题,也没有告诉杨夕,船灵的笔记在什么地方。收敛了怀古的心神,他带着杨夕,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了位于船尾的一间静室里。
“我们在这里呆上三个月,你有的是时间去研究船灵的笔记。现在,我们让我们先来讨论一下正事。”邢铭在一团七彩的小蒲团上坐下来,指了对面的青色蒲团给杨夕,待杨夕坐定后,才郑重其事的开口,
“关于修真界的这场内战,蓬莱天羽与昆仑仙灵之间,你怎么看?”
杨夕早知这问题不可逃避,心中也有了既定的想法,她并不怀疑自己的认知,也本以为可以很坦荡的面对所有人。然而面对昆仑首座那双黧黑的眼瞳时,到底不是那么容易出口的。
“你呢?邢师叔,你怎么看?”
“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杨夕。”邢铭的态度,前所未见的强势,“如果我让你感到不适的话,我道歉。但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做,在那之前,我必须先确定一下,你现在还是不是一个昆仑。”
杨夕垂下眼睛,拳头攥了几攥,才终于缓缓道:“我很抱歉,邢师叔,我真的很抱歉。如果你希望得到的答案,是我仍旧心向昆仑,愿意为了昆仑的立场去上阵攻打天羽的话,我恐怕让您失望了。
“我以为,这场战争真正的问题,不在于此。”
邢铭神色不变的看着杨夕:“那你认为在于什么?”
杨夕沉默了很久,似乎是在斟酌邢铭的问话,是否是真的在询问。又或者只是等她说出一个答案之后,就跳起来把她拍死。
许久之后,终于道:“资源,人口。我简直不敢相信,我需要亲手造成这样一场悲剧之后,才开始这样思考。也许对于一个境遇悲惨的人来说,相信这世上有一个恶意的坏人,是他的邪恶、贪婪、野心,处心积虑的导致了自己的悲剧,这个复仇终究是可实现的。而她自己的心里也容易接受一些,我可怜,我倒霉,那恶人如此穷凶极恶,这事件终究还是小小的概率。
“这样他们就不必去承认一个事实——这个世界本身是黑色的,如同一个漫长的永夜,没有光明。”
“这让他们感到绝望。”杨夕静静的说着,不卑不亢,“无处使力,恨无可恨,不知从何处下手,问题似乎就变得不可解决了,远远比任何一个实际存在的,甚至是虚无缥缈的敌人都更高不可攀。”
杨夕抬起头,眼底一簇幽蓝的火焰一闪而逝:“我不惧怕绝望。我愿意面对这残酷的真实,世界就只有那么大,资源就只有那么多,然而普天之下的修真者前仆后继,各大修真门派甚至凡人国家都想绿着眼睛发展自己。”
“不够啊,”杨夕说,“贪婪不是罪过,野心也从来不是罪过。没有开荒者的贪婪和野心,我们至今可能还生活在茹毛饮血,祈求神恩的麻木之中。”
“战争无法止息的真正问题在于,六道众生的进取之心百万年没变,然而这世界之中,已经没有那么多荒地可以开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