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潇潇在廊下撞见端饭食过来的水仙, 从她手上接过托盘, 将人遣了下去, 亲手端入安锦南的屋子。
安锦南坐在东边窗下, 手里拿着一本兵书, 穿着家常素服,眉眼沉沉,看来有些不快。
安潇潇一面朝他走去, 一面抿唇笑道“崔宁做错了何事隔着院子都听见他呼痛之声。”
安锦南“哼”了一声。崔宁此人他还不知道这是故意喊给他听呢,生怕他以为司刑官下手不重, 打得不疼, 他消不了气。
他堂堂侯爷,当街为难一个小贩, 传出去是多大的笑话,不给崔宁长长记性, 下回再行鲁莽事, 他嘉毅侯名声何存
安潇潇知道有些事劝不得, 她不过代为管着安锦南院子里的庶务, 旁的事, 还轮不到她插手。
安锦南轻车简从回乡,仆役多留在京城侯府,兼他素来不喜人多吵闹,厌恶给人碰触, 身边只留个训导下人的韩嬷嬷, 和一个可供使唤的侍婢。寻常丫头们都只在外头屋子里扫洒做活, 不得踏入他内室半步。外头有郑管事管着外务,崔宁负责扈从,韩嬷嬷总领众仆,本应是女主人负责的内库钥匙暂交于安潇潇保管。各司其职,向无人越界。
安潇潇上前替他收了桌上的几本书,催他道“兄长且先用饭吧,天儿晚了。”
安锦南放下手中的兵书,挪步随她到了厅中,托盘里只四菜一汤,安锦南久在军中,对饮食不挑剔,亦不喜铺张,吃的还不如寻常商户讲究。
安潇潇替他夹了块鹿筋酱笋尖儿,又盛了汤给他,自己坐在他身畔陪着,安锦南挑了挑眉,睨她一眼,似乎有话要说。
安潇潇抿了抿唇,才她就见着屋里桌上摆了一排的梳篦,有大有小,花色各异。无论怎么想,搜罗来这些东西都不是安锦南的作风,再联想崔宁这人精突然惹恼了安锦南,怕是事情又与某些敏感之人敏感之事有关。
她双眸亮晶晶地,托腮瞧着安锦南“兄长,你买这么多梳子,是送给我和姐妹们的”
安锦南默了片刻,无声地将碗中的饭吃完。安潇潇递来巾帕和茶盏,供他漱口抹拭了,他方低低“嗯”了一声。
安潇潇含笑走去了里间,将上头摆着的梳子一只只拿起来细看。
有羊角的,石头的,檀木的,圆形的,方形的,雕花的,刻叶的,镶边的,嵌了珠子的,各式各样。
安锦南坐在桌前,无言看她挑挑捡捡。
安潇潇拾起一只漆木雕花的小圆梳,在头上比划两下,转头含笑道“兄长,这只还不错,梳齿不疏不密,齿尖儿磨得平滑。”
安锦南扫了眼余下那些,又瞧瞧安潇潇手上的,没觉出什么不同。淡淡“嗯”了一声。
看安潇潇朝他走来,将手里的梳子展示给他看“不过兄长,寻常世家小姐恐怕不会在街上摊前买这东西。”
安锦南挑了挑眉头,终于开口“怎么”
“手工虽也算精细,到底比不过宝玥斋那些,我屋里用的都是宝玥斋的嵌玉象牙梳子。你瞧这花雕的虽生动,可却是早年的旧样子了,如今时兴的可不是这种。”
安锦南眸色一沉,抿了抿嘴唇默了片刻。
安潇潇坐在他对面,含笑道“下回兄长要买这些女儿家用的戴的,先跟我说声,我好替兄长参详一二。”
安锦南的面色要多黑沉有多黑沉,似乎心中挣扎,半晌,朝她冷冷一睨“放下,出去。”
安潇潇忍不住笑出声儿“兄长不是买给我们的吗我瞧就这只好看,不准我拿着”
安锦南扫她一眼,起身走到东屋,拾起那本书埋头看了起来。
安潇潇吐了吐舌头,“好啦,我不拿就是。兄长这样小气,到时约人出来可不要借用我的名义才好。”说罢气鼓鼓地往外走。
安锦南眼角颤了颤,“本侯何时说过,要约谁出来”
安潇潇冷笑一声“也罢,是我失言。”
拂袖出了屋门,安潇潇在廊下笑得直不起腰来。她突然好想去司刑处瞧瞧崔宁,他这顿板子挨得可不大值当呢。
不足三日,丰钰就收到了两张帖子。
一张来自安潇潇,邀她去嘉毅侯府吃九月十五的斋菜。
一张来自应家太太,邀她和丰三太太同往宏光寺听元一主持讲经。
两张帖子都是周氏亲自送过来的。秋日明媚的光线透过纱窗射入屋中,细微的尘末在半空飞舞。丰钰正在给兰花浇水,听说周氏来了,连忙迎过来将她请到炕上坐了。
周氏打量这间小小暖阁,珍贵摆设无几,倒是窗下一排瓷樽中花繁叶茂,各色兰花开得极好。
兰花本就是娇贵之物,寻常不易养好,何况是这种天气越发冷的时节倒不知丰钰有什么奇招,将花园里半衰的兰花搜罗一处,一盆盆的养活了起来。
周氏心中一叹,瞧丰钰镇日不是在屋中做绣活便是养花,一门心思扑在这上头,倒把婚事放去一边,半点不急的样子。
不免劝她“错过了澜生,再寻旁人,未必更佳。五婶娘是咱们自家人,一听说应家有意结亲就忙过来递话。我知你怕什么,你怕遇人不淑,将来后悔无着。可澜生不一样,他不是那种轻浮之人,这些年他名声如何,想你也有耳闻。这样的人认定你,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见丰钰垂头不语,周氏凑近她道“我不若与你交个底。你知这门婚事,是谁的主张”
丰钰抬起头来,目中微现愕然。
周氏知她许猜到了,含笑低声道“是澜生自己愿意。他说娶妻娶贤,你规矩礼仪样样都好,又文秀聪慧,是再好不过的女子。这才央了他娘求到五婶娘跟前,怕你觉得委屈,劝得他娘同意婚事缓缓再议,只求你能心甘情愿嫁他为妻。”
丰钰听得这话,说心无波动是假的。
身为女子,孰不想觅得良人佳婿,爱护自己一生
遑论这个主动求娶、欣赏倾慕于她的人是人品样貌皆无瑕疵的出色儿郎
“这回应夫人邀你去山寺听讲,你只管一去。我们尚有些许亲缘关系,你又只是陪着三婶上去的,不怕谁说什么闲话。应家是知道本分的,不会叫你损了闺誉。”周氏将手里两张帖子朝前一推“吃斋菜是中午,你先去嘉毅侯府,待午后再与三婶娘汇合,你觉得呢”
丰钰有些哭笑不得,周氏的意思,是叫她两边都别得罪。
站在周氏角度来说,肯这样花心思劝她已很难得。毕竟是她自己的婚事,旁人替她谋了这样好的人家,这样好的儿郎,她自己却拿乔作势百般不愿,换个立场,她都未必会如周氏这般耐心。
她不免又劝自己,既迟早是嫁,应澜生其实没什么可挑剔的,总不能因人家太好,便疑心人别有所图。
略略一想,丰钰觉得还该给自己一个机会。她着小环取了洒金笺,上书两行小字,着小环要车送去嘉毅侯府。
夜深沉。
嘉毅侯府正院。
稍间榻旁,一盏光线昏暗的小灯。
几上一张信笺,已经摊开在那几个时辰。
安锦南从净室沐浴出来,在屏风后解下腰上的布巾,穿了宽松的袍子,一面用帕子擦发,一面朝稍间走来。本是想去取回未看完的兵书,余光一瞟,又被几上那张信笺吸引了视线。
他嘴唇紧抿,目光落在信纸上面。
淡淡的闪金花纹上,客气的拒绝,陌生的署名。
丰钰。
安锦南默念了一遍,叹一声,伸手将信取在手中,额前发梢滴滴答答的水珠沁入那字迹中去,暗沉沉模糊了一片。
安锦南抬手将信揉成团,丢在地上,抬脚踩过,直入东边暖阁。
隔院屋顶上面,崔宁手里提一只酒壶,才寻个合适的位置坐稳就着壶嘴饮了一口,就听屋下传来一声奇怪的鸟鸣。
夜里何来禽鸟
崔宁垂头望去,便见屋檐灯下,安潇潇笑着朝他挥手。崔宁登时一怔,手中酒壶差点滚下瓦顶。
片刻后,内园矮墙上并坐了两人。
玄黑鹅黄,一男一女。
安潇潇不知何时取了酒杯,与他讨要一杯酒喝。
崔宁面色为难,“姑娘,这”
安潇潇信手夺来,替自己斟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道“畅快”
崔宁“”
姑娘,这酒我刚就着壶嘴喝过来着
安潇潇手里把玩那杯子,用手肘撞了撞他“因为梳子的事,兄长才罚了你吧”
崔宁嘿嘿一笑“是属下行事不周。”侯爷吩咐带人之时,语气沉沉,似十分郑重。不由得他不怀疑,那小贩是否十分要紧的罪犯。
“崔宁,你这回惹恼了兄长,想不想将功赎罪”她秀眉舒展,月色下,笑靥怡人,鹅蛋脸上染了薄薄一层银辉。
崔宁垂了垂眼,讪笑道“侯爷不喜人在他眼皮底下弄鬼。姑娘,我知你想什么。”
安潇潇挑了挑眉“我想什么,你知道”
这话不知怎么,问得崔宁心内似被猫爪挠了一记般。他赶紧仰头喝了好大一口酒,咕咚一声咽下去,才转头重新看向安潇潇,低声道“姑娘是不是以为,侯爷有意那丰家姑娘”
安潇潇抿唇,只用一双晶亮亮的眼睛望着他,等他说下去。
崔宁喉咙里一阵躁痛,似给那烈酒灼烧着喉头。他硬着头皮道:“属下亦曾想过,是不是能帮侯爷解些忧烦,丰大姑娘与侯爷旧日相识,又是同乡,侯爷向不喜人家触碰,却不反感这丰大姑娘”
不单他这么想,就连安潇潇也是这么想的。
那晚仲秋佳节,小楼之上,她送丰钰出门回来,亲眼撞见兄长立在窗前久久凝视那车马走远。
其后兄长头痛发作,又是她亲耳听得他口中喃念她的芳名。
更让她吃惊的是,当丰钰走入侯府,看见他那般不堪模样时的反应。
她张开手,毫无芥蒂地将他抱住,口中轻哼歌谣,极快地令他安定下来。
两人紧密相贴,一个面容慈悲,一个神色安详她遥遥看着,从没觉得世上有什么人是这样的默契相衬。
崔宁似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丰姑娘眼看就要定亲,侯爷不是不知,可侯爷吩咐,再不可提及丰姑娘此人。”
崔宁咂了咂嘴巴,不无感慨地道“说来也是,侯爷连冷家那娇滴滴的二姑娘都瞧不上,怎会瞧上了宫里出来的姑姑”
安潇潇斜横他一记“”就这样
这就能认定兄长对丰姑娘无情
兄长那人看似精明,其实在感情方面着实有些迟钝。
细品了一回崔宁话中之意,安潇潇神色多了几缕不屑“在你瞧来,冷二姑娘极好”
崔宁回忆一番,郑重地点点头。摇头叹息“可惜了。好好的闺女,给她家里人坑得不轻”
安潇潇抿了抿嘴,觉得和崔宁说不下去了。
女人才了解女人,男人,呵永远别指望他们分得清那些貌美女子是好是坏。
安潇潇从墙上跳下,二话不说就往回走。
崔宁不敢声张,飞速跃下,追上她步子,低声道“姑娘,您来寻我,可是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