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南樵在白云公社的工作,已经交接完毕。
接替他的人, 不是朱克文, 不是罗凤霞,不是一度崭露头角的知青金士钊, 是褚老师的丈夫, 高群耀。
原本他只是公社的一般干部, 默默无闻好几年,一朝腾达, 碾压同僚。
卢南樵能请他的夫人当大媒,彼此关系应该挺和睦。
白云公社翻开新一篇,新桃换旧符的故事, 每天都在上演。
甘露的心思,都放在即将开演的芭蕾舞剧上,从程维扬那借来的《样板戏图辑三》,她没事就翻一遍。
邮局里, 也新出了几版应景的纪、特、红邮票。
甘露每样都买了十套, 装在护邮袋里收藏。
来沪城以后, 她一趟趟跑黑市,跑邮局,几乎集齐了所有已发行的红色年代票、纪特票。
韩小梅开春送给她的那些邮册, 已经不够用了。
数量实在是太多, 单是“特”字头邮票志号,就从特1到特75,“纪”字头从纪1到纪124, “红”字头多达几百种。
琳琅满目,品类繁杂,想要凑齐了,难度不小。
特1国徽、特2土改、特4广播体操这些珍贵票种,甘露在黑市都没有找到,还是卢南樵帮忙,给她弄了几套。
这趟回芦庄,甘露不但喜提亲妈一枚,还收获一大箱书画。
她不怎么懂行,不确定值不值钱,单看卖相,都还不错。
是一个路过白云车站的男乘客,慌乱中抛到路边山沟里的,被村民捡到,卖给废品收购站换钱。
小陀螺暑假闲着没事干,帮他爸妈顶班,收到这一箱“废纸”,悄悄藏了起来,搬回家给甘露屯着。
他听韩小梅说过,甘露喜欢画画,也喜欢收藏画,白云公社轻易见不着这些“糟粕”,她就去邮电站买邮票,越是图案漂亮的,越是舍得花钱买,每个月都要花掉七八块钱2333……
美妙的误会,拯救了这一箱书画,没被凶暴的贫下中农真的撕成废纸。
甘露私底下猜测,这些看起来就古色古香的书画,都是原主人的私藏,不小心曝了光,被破四旧的人盯上。
画主既怕被扣黑帽子,又舍不得一扔了之,冒着风险携画出城,想转移到隐秘的地方藏起来。
老家,或者随便什么犄角旮旯,避过一时风头,事后再拿走。
想得很美好,棋差一招,被人逼到墙角,只能舍车保帅,还不一定能保住。
小陀螺的说法,佐证了她的猜测。
据那个来废品站卖画的大妈说,那人是个中年男人,戴着眼镜,佝偻着腰,才刚把这个纸箱推进山沟里,后面就追过来一群红臂章,老鹰逮小鸡一样摁住他,押走了。
小陀螺提醒甘露,现在公社也在查四旧,这个纸箱是烫手山芋,小心藏好,被发现了会有麻烦。
甘露能怎么办
学沙雕爹的套路呗,把这些画塞进耿直妈的那口空棺里,熬个俩月,夏天过了,天下太平了,再没人追究。
甘露一直都好奇,姑妈当年让沙雕爹藏在祖坟里的宝贝,究竟是什么好东西
这趟再回11号院,她贼溜溜跟姑妈打听。
甘金花一开始不承认,实在赖不掉了,说是她登台多年攒下的“行头”,不值钱,就是个念想。
甘露半信半疑。
看姑妈情绪低落,没有再追问她,转而说起看芭蕾舞剧的事:
“我问了纪连长,他不同意我带你去观摩演出……”
甘金花叹气:“傻丫头,那种地方,我怎么能去呢”
甘露不服气:“大家都是同行,都拜一个祖师爷,唱昆曲的名角也是凭本事熬出来的,怎么就比不上唱样板戏的台柱子非得分个红白黑蓝,没劲!”
距离甘金花被铁路文工团除名,已经过去八年。
那是最疯狂的时候,整个文艺界都被打翻,被砸烂,老中青三代演艺人员,赶鸭子下湖一样,全都撵回老家种地。
一年以后,形势稍缓,由重磅人物牵头,重组文工团,出身好、运气好的演员,陆陆续续被调回城。
百花齐放
不存在滴,样板戏一枝独秀,其余都被盖戳“封资修”、“大毒草”。
像姑妈这样的昆曲名伶,一身黑点,无戏可演。
她也想过自救,想重头再来,跟风学唱样板戏,被“革命群众”嗤之以鼻。
蹉跎了这么多年,她早已死了心。
她带过的一个女弟子,嗓子好,年纪小,被组织安排转行跳芭蕾。
习惯了唱、作、念、打的小女伶,从来都没立过足尖,但芭蕾就是足尖上的舞蹈,非得立起来跳的。
为了尽快出成绩,她练得脚趾骨折,趾甲剥落,脚踝崴了、肿了,站都站不稳,最后也没跳出名堂。
梨园残酷,不分今古。
甘露听得唏嘘,正要跟姑妈说说家里的事,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瘦老头,看穿戴像工人,神色凶戾,很不耐烦地质问姑侄俩:
“李维扬死哪儿去了!”
甘露蹙眉,猜不透这人是谁。
甘金花认识,低声提醒侄女:
“是小程的养父,脾气不好,经常来找儿子要钱,最近来得越来越勤了,上次还动手打小程……”
甘露了然,冷嗤:
“这位同志,你走错门了,我们这没有叫李维扬的人。”
“小丫头,你睁眼说瞎话是吧隔壁住着的不就是李维扬还敢蒙我!大米饭养出白眼狼,你们这些资狗毒虫,就没一个好东西!”
劈头一顿骂,噎得甘金花脸色泛白。
甘露轻拍姑妈的手背,示意她不必理会,自己站起来怼疯狗:
“这位同志,骂人之前要区分敌我,看看清楚站在你面前的人,不是资狗,不是毒虫,不是白眼狼,是贫下中农出身的帮扶队员!”
小老头一怔,讪讪分辩:
“小同志,不好意思啊,我眼花了没看清楚,你别计较,大家都是一个阵线的同志嘛,要一致对外,那个李维扬……”
“我再说一遍,这里没有李维扬。”
小老头一脸悻悻:“小姑娘别蒙人,我儿子李维扬,就住在隔壁,经常来姓甘的这边玩。”
“隔壁住的人叫程维扬,是资狗的大儿子,你是资狗吗你姓程吗”
小老头一愣,回过味来,赶紧改口撇清:
“是!是程维扬,小资狗,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我找他有急事。”
“跑步健身去了,过一会就回来了,你在门口等着他吧。”
甘露一边说,一边把人硬撵出去,砰一声关紧房门,眼不见为净。
只一个照面,这人就败光了好感度。
程维扬那么勤奋上进的正派青年,怎么会摊上这么一个腌臜继父
披着工人阶级的红皮,骨子里就是个瘪三。
甘露知道这事还没完,也不跟姑妈闲聊了,就坐在房间里,耳朵支得高高的,看这人闹什么幺蛾子。
足足等了一刻钟,程维扬才结束晨练,一路小跑着回来,看见养父,放慢了脚步,低低喊了一声爸。
“我不是你爸!我没你这种资狗儿子!”
小老头被晾在门外这么久,一脑门子邪火,出口就咆哮,懒得跟养子周旋,直接开口要钱:
五百块!
甘露隔着门缝听见,惊得两眼溜圆。
五百块钱!在这年月是什么概念
纪连长身为军管队的一把手,不吃不喝傻干两年,才能挣到这笔钱。
一般的工人家庭,上有老下有小,节衣缩食半辈子,都攒不够这个数。
疯了!
更让甘露无语的,是这人要钱的理由:
买电风扇。
给程维扬的养母买电风扇,给一个死了小半年的人买电风扇!
当着程维扬的面,他撒谎不眨眼:</p>
“你妈因为你的事,天天被厂里的人p斗,还被人从高台上推下来,摔断了一条腿,大热天的硬熬着,伤口都化脓了!你弟弟孝顺,托人弄到一张工业券,想买一台北斗电风扇,让你妈晚上吹着,少受点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