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淼白着脸, 睁大双眸。
周遭的嘈杂与干戈声,都如潮水般消退了个一干二净。从深渊里滋生出狰狞的爪牙, 恶意地捏碎了她最后的一丝侥幸心。
过去的一幕幕回忆, 以及偶尔在心底闪现的疑惑,在这一刻, 终于得到了撕裂重组。
在黑暗中巧合的相遇, 爱向她撒娇、与她同病相怜的神秘少年贝利尔, 肆意玩弄她、总能窥探到她心声的怪物,他们对光明神如出一辙的蔑视和鄙夷, 黑发红眼的“魔鬼之子”,贝利尔与先王之子对应上的年龄与特征
难怪, 难怪贝利尔和怪物从来都没试过同时在她面前出现。还有, 作为被囚禁的受害者, 贝利尔却一点也不像她那么害怕怪物
因为从一开始,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怪物就是贝利尔, 贝利尔就是怪物。
那么说来,她不久前的怀疑, 根本不是想多了。
趴在贝利尔心口试探时,她分明听到了心跳声。也就是说, 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已经发现了她的疑心了。
这段时间里, 和她日日为伴的, 到底是一个多么善于伪装的邪恶东西
她想不通自己有什么价值, 值得他大费周章地分饰成一光一暗两个角色来戏弄她, 只是因为恶趣味吗
那么,她今天猝不及防地识破了他的把戏,终止了这场漫长的玩笑,又会迎来怎么样的下场
叶淼颤抖着吁出口气,荒谬、惊惧、以及被愚弄后的茫然和愤怒,不间断地冲击着她的心窍。她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抬起头兴师问罪的勇气,只想落荒而逃。
仿佛觉察到了她退却的心思,衣料摩挲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贝利尔忽然收紧了环抱她腰部的手臂,从背后将她整个人纳入了自己的怀中,严丝合缝地搂住了。
犹如盘桓的毒蛇勒紧了猎物,将猎物肺腑中的空气挤压殆尽,以至于后者只能直起脖子,以献祭一般的姿态,竭力喘息。
耳根陡然一热,她难以置信地感觉到自己的耳垂落入了一个湿热的口腔中,像果冻一样,被舌头卷住了,发出了轻微的一声“啧”。
叶淼浑身哆嗦。日积月累的亲昵习惯,在她的身体里印刻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几乎是瞬间,抵抗的尖刺就塌了,双膝亦在无可救药地发软。
好在,贝利尔没有再做更过分的事,很快就松开了口,俯下身来,唇若即若离地贴在她耳边,犹如魔鬼送出惑人的气息“不要害怕我。叶淼,我不会伤害你的。”
本来,他还没打算这么快叫她知道真相的。
人类有个词叫“关心则乱”,果然有它的道理。细心如他,也会有不小心露出马脚的一天。
不过,发现了也不是什么麻烦的大事。
反正,不管怎么样,她都逃不掉了。
虽然已经知道贝利尔并非善类,不过听到他这句“不会伤害你”,叶淼还是想到了来到弗兰伊顿后,自己遇到的重重陷境。图书馆的惊魂,九头蛇的袭击如果不是他留下的气息庇护了她,她肯定早就一命呜呼了。
是的,他什么都有可能在撒谎,惟独“保护她”这点,没有掺入一丝虚假。思及此,叶淼竟真的没有一开始那么害怕了。
贝利尔微微一笑,牵起她受伤的那只手,冷不丁地低头啄吻了一下,又伸出舌头,闭目舔了舔
叶淼敏感地缩了缩手,定睛一看,发现那道在割开绳索时不小心附赠的伤口,就在这一吻的功夫间愈合了。连疤痕也看不见。
这个世界上,唯有精灵族的光魔法才可以在瞬间治愈伤口。很显然,贝利尔并没有用光魔法。
叶淼一阵失神。
这种媲美于神的浩瀚力量,到底从何而来的
贝利尔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知道你有很多好奇的事。”贝利尔抚了抚她的脸“不要心急,你马上就会得到答案了,跟我来。”
叶淼如梦初醒,猛然发现,到现在为止,根本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个凭空出现的少年。
就连她也好像被施了一层障眼法,成了士兵们眼中的透明人。实在是诡异至极。
那厢,在大王子的命令下,殿内垂败的叛军都戴上了镣铐,一个个被押送进了大牢。
至于那位意图在混乱中袭击叶淼的宰相小女儿,被撞飞到墙上后,昏到现在还没醒来。闹了这一出后,大王子妃是肯定做不成了,不过看在宰相的份上,大王子也不会真的要她的命,只是命人把她抬了下去,寻找医师治好病,再进行问罪。
女王被扶到了内殿,及时服下了解药,缓解了腹中疼痛后,不顾体力还未恢复,就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看见满地桌椅掀翻的狼藉,以及颓然跪在地上的二王子,女王的神色悲哀且复杂,仿佛一夜瞬间沧桑了几倍。
虽说她偏心,但二王子终究是她的孩子,一点感情也没有是不可能的。两个亲生儿子的矛盾竟然大到了要兵刃相见,闹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其中一方为了争夺王位,还不惜毒害她对一位母亲而言,这样的打击一定是巨大的。
随着叛军被押走,很快,这里的囚犯只剩下了跪着的二王子了。
也许是忌惮着二王子与暗魔法的勾结,唯恐他下去后会找机会逃跑,大王子沉声吩咐道“押下去后立即给他搜身,之后单独关起来,除了我之外,谁想见他都不能放行。他说什么话都不要听,别掉以轻心。”
士兵的长官点头道“是,殿下。”
两个士兵朝二王子走去,准备依言扭送他离开。可还没接近,二王子就直起身来,不甘地低吼道“等一下”
大王子冷冷一笑“怎么了,我的弟弟,想狡辩的话,不如留到之后再说吧。”
“这一次是我技不如人,小看了你。输了就是输了,我没什么好辩解的。”二王子顿了顿,赤红的视线投向了不远处的女王“但是在此之前,我还是想听听母后你的回答我到底什么地方比不过哥哥,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偏心”
女王望着他,嘴唇一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还是难堪地低下了头,没有吭声。
“母后,回答我”二王子不允许她逃避,神色染上了几分歇斯底里,咬牙切齿道“回答啊你到底对我有什么不满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十几年,最后关头了,我却连知道答案的资格也没有吗”
他话音刚落,房间一角,忽然传来了一个带着笑意的陌生少年声音“她其实对你没有不满,只不过是你们的父亲在她心目中的分量有差别罢了。”
此话一出,众人顺着声音看去,这才如梦初醒地发现,这里不知何时,多出来了一个黑袍少年。卡丹的公主正和他亲密无间地贴在一起。
障眼法是魔鬼的把戏,当他不想你看到时,就算驻在你的面前,你也不会注意到他。
大王子的手按住了腰间的剑,警觉道“你是什么人”
贝利尔牵住了叶淼的手,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每一步,殿中灯火就跃动一下,愈发昏暗。刚才还站了不少士兵的大殿,被黑暗蚕食了边界,闲杂的人等都悄然消失了。除了他与叶淼,在场的就只剩下女王,大王子,以及被五花大绑的二王子而已。
不用说,这肯定是贝利尔的手笔。在禁地里时,他也能轻易地制造幻境,将长廊扭曲成囚室。
但大王子和二王子,显然都没见过这种鬼打墙一样的情景,原地一起傻眼了。
漫天星斗旋转,贝利尔踱步到了月光下,完全展露出了他的容貌。
女王眼睛撑得极大,极度的惊骇与恍惚在瞳底交织,颤声道“你你竟然复活了”
贝利尔挑了挑眉“看来陛下还记得我是谁。”
大王子伸手扶住了女王,迷惑道“母后,什么复活你认识他吗”
“他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知道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二王子捏紧了拳头道“什么叫做我们父亲的分量有差别你知道什么”
“字面意思。一个孩子的父亲是自己心爱的人,而另一个孩子却是政治联姻的产物,态度又怎么会没有差别。”
本来不太关心母亲为何偏心的大王子,听到这里,脸色也变了。
众所周知,女王第一任丈夫是一个早逝的无名贵族。他的身份从来没有对外公布过。只有最亲近的人才知道这任丈夫是谁。
但实际上,就连关系最亲密的大王子本人,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何许人也,很小时候去询问女王,也总得不到答案。这也是使得大王子自小叛逆,与女王离心的原因之一。
为什么作为儿子也不知道的秘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陌生少年,却好像一清二楚
叶淼最初并不明白贝利尔把话题拉到了女王的两任丈夫上的意图,也有些迷惑。不过他不是无缘无故说废话的人,这绝对涉及到了她一直想知道的秘密。
大王子紧紧盯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你知道我父亲是谁”
贝利尔将食指竖到自己的唇边,笑了一笑,瞥向了女王“陛下,我想,与其让我全说出来,还是由你自己来满足他们的好奇心比较妥当。”
众人都转向了女王。
女王脸色灰败,力气好似瞬间都被抽调走了,缓缓地挤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其实我很早就有预感当年的事,迟早会有瞒不下去的那天。做下了丑陋之事的我,迟早会遭到神的谴罚。今日我的后代相戕,就是报应”
“你长大了,也许是时候告诉你我隐瞒了那么多年的秘密了。”女王看了大王子一眼,垂头,被回忆拽入了久远的漩涡中“根据现在对外的说法,我十二岁前都是在弗兰伊顿外的王家庄园长大的,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很多人并不知道,早年我母妃的侍女曾被买通,趁着她生孩子的晚上,众人手忙脚乱之际,将健康的孩子替换为一个死婴。真正的小公主,也就是我,被连夜送走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成为了一个纺纱女工的孩子。直到十二岁那年,无意中得知了真相的父王才派人把我接了回弗兰伊顿。”
叶淼暗暗吃惊。
原来女王有过这么一段经历。对于爱面子的王族来说,后宫斗争、公主走失,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的确不好对外公布。
不过,这又和女王的两任丈夫有什么关系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被接走的时候正是秋天,漫山遍野都是金灿灿的麦穗。从马车里走出来的,是一个俊美又耀眼的金发男孩。”女王的声音变轻了“我和这个男孩都对彼此一见钟情,在回去的路上,就堕入了爱河。”
大王子激动道“这个人就是我的父亲”
叶淼也听出了这层意思。
奇了怪了,落难的公主和迎接她的贵族少年相爱,不就是一场很普通的邂逅吗为什么女王要对这任丈夫的身份三缄其口,连自己的儿子也不肯说
除非这个贵族少年,并不是可以和她光明正大结合的身份。
叶淼心里一顿,有了个荒谬的猜测,忍不住悄悄看了身边的贝利尔一眼。他倒是一脸平静。
“我被找回的时候,我的母妃已经过世,而且,还没有查出当年陷害她的奸人是谁。为了不横生枝节,除了我父王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我还活着的消息。随从们接我回去时,也只是对我说,我是一个弗兰伊顿的贵族流落在外的孩子。自然,这个接我的少年,事先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只是奉命行事,顺路带我回去而已。”女王的身体颤了颤,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回到弗兰伊顿后,我恢复了公主的身份,同时,也发现了自己永远无法和那个男孩在一起。因为,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
大王子的表情瞬间变得铁青。
“知道了这个真相后,我们立即就分开了。可之后那几年,还是藕断丝连,还意外地有了一个孩子”女王抬眸,看向了大王子“我很想生下这个孩子。纸包不住火,还没有订下婚约的我,不能被人发现怀孕,只好躲到了郊外的庄园去,谎称和一个无名贵族有了一段短暂的婚姻,这才名正言顺地诞下了你。”
大王子他,居然是女王和先王的
叶淼已经震惊得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这这也太混乱了吧
可往回推推,她又涌现出了一种“原来如此”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