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文帝看向莫赫离,缓声说道:“京中纵马,即便是太子也不能够,此事我不能允你。”
“那为何他可以?”莫赫离问道。
靖文帝嘴角抽搐了一下,说道:“又琰自然有他的不同之处。”说完摆了摆手,便让莫赫离退下了。
莫赫离也不多做纠缠,跟着陆湛之等人前去客省,于他分配住处。
他们方一离去,朝廷上就乱了,方才那些半句声不吭的朝臣们又开始活跃了起来。
朝上总的分为两派,萧罗为主的主和派,和江衡为首的主战派。
萧罗认为如今大胤方经过十年前的那场大乱,元气尚未恢复,不应主动撩拨北胡。不若再过几年,待准备好了,且北胡主动惹事儿,如此这般,于名于胜负皆有好处。
江衡则大不以为然。当日他驻守边关,北胡虽是强势,但大胤也并非撑不住。北胡战力虽强,但却不如大胤国事丰厚,双方僵持下去,大胤必然要胜过北胡。此时就算北胡攻来,大胤并非不能一战。
双方唇枪舌战,各自据理力争。萧罗一贯是会揣摩圣意的,又会逮人的错处,一听江衡说出这般话,立刻反问道:“大将军的意思是,当然先皇与北胡签下这合约,是犯了糊涂?原本我们只要拖便能拖的北胡投降?”
江衡听他提起先皇,知道他又要构陷于自己,但毕竟是个粗人,心直口快:“朝廷年年给那北胡十万两白银,再拖个几年下去,那北胡更是马肥兵壮,何提我大胤恢复元气?”
萧罗笑了:“大将军您这是在挑我的不是,还是在挑宰相的不是?亦或是在挑整个朝廷的不是?每年年末,各部都会拟了一年的支出,合拢一年的实账,来内阁报备。六部尚书同丰宰相、我一起商讨。这支出和实账,也年年都是圣上同意了,内侍监掌印公公曹洪这才批红,才能落到实处。即便这般,朝廷年年尚有盈余。你若只挑我一个人的不是,那便不需拿这十万两白银来说事儿。”
江衡骂道:“有盈余,不代表这银子要白白送给他人。”
萧罗与其针锋相对:“白白送给他人?这银子保的是我大胤平安,百姓安居,何为白送?难道要送给大将军你的延庆道,让你在百姓中征兵加军饷赋税,边疆战事不停,百姓民不聊生,这才是用到了正地方?”
江衡听着他这满腔歪理,恨恨说道:“那是用在了外人身上!他日北胡兵强马壮,该当如何?山西大旱,你们竟然将延庆道的军饷拿去赈灾,既然朝廷有盈余,为何不出?!”
萧罗摇了摇头:“大将军啊大将军,您这说着说着,可是把自己的老底给漏了。我们都知道,这天下太平的时候,武将是没功没赏的。你若要给自己挣功名,便自己去同北胡打罢,我们大胤的老百姓,可不陪你,帮你建功立业!”
江衡瞪大眼睛:“胡说!江某一生,从小便在沙场征战,命都豁出去了,就是为了保家卫国!何谈为自己挣功名?!倒是你,整日玩弄权术,到了这等时候,竟然还说这些话!”
萧罗“啧啧”两声:“大将军您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震得萧某耳朵嗡嗡直响,听不清您方才说了什么,劳烦您再说一次?”
江衡被他这番堵得说不出话,就听见萧罗慢悠悠的说道:“大将军,是否需要萧某提醒您?当日延庆道和北胡交战,北胡是如何一溜烟儿似的,跑到了华京城下?”
江衡听他这么说,更是气急。当日北胡使用调虎离山之计,让自己以为同北胡大部作战,实际北胡早已经摸清了地形,几纵骑兵突飞猛进的到了华京城下。可就这么几支队伍,竟然能将华京里的那些人吓得求和。
自己尚在边疆征战,刀头舔血与敌人厮杀,这头却传来议和的消息。那之后他三日未眠,不知自己究竟是谁,在何地方。可这事儿是他的错,未能识破北胡诡计。当日皇上欲降罪于他,反而是北胡那莫须齐替他说了一嘴——若不是大胤有江衡,那北胡早已经踏进雍阳关,破城阙碎山河了。
江衡的命就这样被保了下来,先帝未过多久便驾崩了,靖文帝登基,这才又重新重用江衡,恢复了他往日的荣光。
想到这儿,江衡便再也说不出话。
靖文帝看着台下两人这般唇枪舌战,心里烦躁,不欲在这战与不战之上多加纠缠,问了一句:“今日又琰是怎么回事儿?”
殿内有人见了,便将当时的情景事无巨细的说了一遍,因怕得罪人,隐去了江宛的名字,只说那是路旁一名普通百姓。
靖文帝听了,轻轻的冷笑一声:“这莫赫离原本就不是来讲道理的,便也只有又琰这种也不讲理的,才能治得了他。”
萧罗听出靖文帝的语气,便跟着说道:“便也只是嘴上占些小便宜罢了。那莫赫离本就是北胡人,北胡人哪里比的上大胤的谈辞呢。”
靖文帝说道:“萧罗不可这么说,又琰这也算是立了功劳一件。曹洪,从内务司领了丝绸五千匹去,赏昭南王世子。”
曹洪在旁应下。
靖文帝这又转头看向宰相丰忱,问道:“宰相,你来看看,这莫赫离为何要这时候来华京?”
丰忱对靖文帝一拜,一字一句缓缓说道:“老臣以为,这莫赫离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听闻他在北胡可谓战无敌手,又深受莫须齐的喜爱,这才来大胤,想要立点功劳。二来是向我们示威,他们北胡在我大胤随便走,沿路巡抚竟都未发现。”
“这兴许是他们的计谋,让我们先自己乱了,惩治沿路巡抚。”萧罗在旁说道。
丰忱点了点头:“萧右相所说,也有道理。”
靖文帝:“那宰相认为,如今应如何做?”
丰忱想了片刻,回道:“以不变应万变。莫赫离不过是北胡诸多皇子中的一位,既不是大君,也无继承之名。吾等便将他当做前来进贺的藩国使者罢了,既不能疏远,亦不能诸多事情太合他的意。”
……
江茗收到的信上并未写的这么仔细,单挑了重点拎出来,写的条理清楚。加上这已经不是第一封内朝消息的信件了,江茗早就知道各位臣子的秉性,对其中的场景也不难想象。
她嘲讽的原因是因着今日在街上,看见胤人那种事不关己的态度,外加萧罗弄权,靖文帝如此软弱。进贡给北胡十万两雪花银这种事儿,竟然也能在萧罗嘴里成了为国为民的大好事儿。
还休养生息?
你们休养生息,北胡是每天来回自相残杀吗?
而江衡呢,撇开他不是个合格爹这一点,他却是个为国为忠的好将领,唯有一点,就是话术太差,常常在这唇枪舌战上输给对方。
关于这点,江茗也懒得管,她只求着靖文帝的歪脑筋不要动到自己头上。
…………
昭南王府的夜里甚至不比外面热闹,就门口幽幽点着一盏灯笼,映着门扉通红。
殷楚没从大门进来,他怕吵到他人,便从角门进来,一如既往的路过昭南王的院子,想要问问今日父亲的身体状况。自从母亲去世,父亲常年精神不济,这府中大小的事情就都落在他一个人的肩上。
可谁知道一进院门,就看见铺了一地的书,管事孙喻正站在这些书中,而父亲便坐在一旁的木椅上。
“《左传》。”昭南王开口说道。
孙喻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捡了几本书出来,送到昭南王面前。
昭南王接了过来,借着座灯的光看了一眼,摇了摇头:“不是这版。”孙喻只好回去又寻。
读书人就是有这个习惯,书架子上何处放什么书,如何摆放,读完如何做记,皆有自己的规矩。以往年轻力壮的时候,这些事儿他都是亲力亲为,视为一种乐处。可如今他却再也做不得了。
今日醒来,想起许久未曾晒书,心里痒痒,这才让下人铺了一院子的书。原本想着一日晒完,赶在更深露重前便收回来。谁知道没个明白的人,便是孙喻伺候了这么多年,也不爱与书本打交道,哪里知道他要哪本,又要放回何处。
书,来了皆找不到归路,又何提人呢?
昭南王轻轻地叹了口气,等着孙喻继续去找。难得清醒,便吹吹晚风也无妨。
孙喻在书堆里找来找去,急的在这隆冬腊月,汗都要流下来了。殷楚从院门处走来,他吸了下鼻子,拍了拍孙喻的肩:“孙叔,我来吧。”说完,他便将那外衫脱了下来,就去搬书。
他站在院门看了许久了。
好久未曾看见父亲清醒,那双眼睛虽已经没了早先的神采,但却清醒。他以前最爱书,醒来便自然也要晒书。
殷楚想到自己小时候,母亲牵着弟弟的手在一旁看着,自己在书堆里打滚儿,被父亲骂了一通。那时候他淘气,不知道这晒书有什么乐子。可如今,竟然连一家人再站在一起看着父亲晒书,都成了不可能的事儿。
昭南王坐在那里,看着殷楚熟练的将书一本本的找出来,又放到书架里的不同位置。自己在昏沉的时候,他来了多少次,又把这些书看了多少次,才能熟稔至此?
透着殷楚,他似是又看见了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想起了曾经的欢愉、快乐的日子。
昭南王张了张嘴,缓声说道:“不急着搬,来,先让为父看看。我的又琰,如今长成什么模样了?”
殷楚深吸了一口气,低着头:“父亲稍等,儿子很快就摆好了。”他声音有丝丝的颤抖。
搬了几箱书,好不容易将自己的悲意忍了回去,殷楚这才走到昭南王身旁:“父亲。”
昭南王看着眼前的殷楚,微微的点了点头:“又琰,这些年,你辛苦了。”
殷楚摇了摇头:“没有,只是整日捣乱,不做些正事儿罢了。”
昭南王微微笑了:“我的又琰啊,从小最是懂事。书读的比别人都好,记得也牢。功夫学的也快,使着也厉害。都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心志薄弱,误了你。”
殷楚跪坐在昭南王膝前,连声说道:“没有。父亲很好。”
昭南王伸出手去,缓缓的摸了摸殷楚的头,就像他还是个孩子似的:“一转眼,又琰都这么大了。父亲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娘亲已经生了你。可如今,又琰竟然连家都未成。”
殷楚苦笑了一下:“当日父亲母亲是青梅竹马,各自喜欢,又琰未曾遇到这样的人,不娶也罢。”
昭南王点了点头:“也好。找个自己喜欢的,人家也喜欢你的,好好待人家,这才对得起人家,也对得起自己。我这辈子,最愧对的除了你,还有又瑾,便是你母亲了,是我没有保护好她。若是他日在黄泉相见,怕是没有面目见她。”
殷楚猛地抬头:“父亲这是说的什么话?父亲还能长长久久的。”
昭南王轻叹了口气,抬头看着天,轻声说道:“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只是……”昭南王说道,“我在,只是拖累了你。可我若是不在,这偌大的天下,就只留了我的又琰一个,我怎么能放的下心?”
殷楚垂着头,眼眶通红。他不敢抬头看昭南王,生怕让他更是难过。
昭南王说完,又叫了孙喻来:“让厨房做碗长寿面,打两个鸡蛋。又琰小时候,每次过生辰,总是闹着碗里只有一个蛋。弄得人家知道了,还以为咱们没蛋吃呢。”
他说的是玩笑话,当日昭南王贵为太子,哪会缺衣少食?只是殷楚那时候小,家中又新添了弟弟又瑾,家人的目光都投在了又瑾身上,他非要闹点事儿,好引起大家注意罢了。
殷楚没想到昭南王竟还记得今日是自己生辰,更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儿时的顽劣,心里更是难受。
待到没一会儿了,长寿面端了上来,殷楚吃了几口,五脏皆暖。他这才觉得,自己今年这个生辰,过得真是五味皆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