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一片都是赁屋住的,龙蛇混杂,徐姑娘身份金贵,怕是不太方便。”宋师竹道。总之徐千意说的每个借口,她都找了个原因顶回去。
两人一来一往,语气并不激烈,但到最后看着这姑娘死死咬着唇、揪着帕子的模样,宋师竹却有种自己在欺负人的感觉,又一想,她都在肖想她相公了,她不欺负她欺负谁去
就在宋师竹为了保护自己相公努力奋战时,封恒却躺在病榻上烧得满脸通红。他看见李先生进来,便挣扎着起来了。
刚才大夫已经过来看过弟子了,李先生也看过大夫的药方,就是这些日子熬得太过,加上突然落水受寒,便发起烧来了。
封恒这些日子确实辛苦,接连半个月的暴雨天都跟在他身边,每每河道衙厅有关于汛情的讨论,他都要跟着过去认真旁听。这么些日子下来,就连他那个习武的大侄子都经受不住,封恒精神头却还十分好。
这一回若不是突然落水,也不能病成这样。
想着封恒半个时辰前的惊险,李先生握住他的肩膀让他躺好,道:“幸好你做了准备,否则临到最后阴沟里翻船,真是……”他摇了摇头,没有说完。
封恒笑:“我也就是怕死罢了。”他这段日子跟在老师身后上堤坝时,都随身带着一个大葫芦。不管是谁见了,脸上都要露出一点嘲笑之色。
葫芦是宋师竹早就准备好的,约半人高,上面开口,里面可以放衣物粮食,壶口绑着皮套,外头还套着竹藤网套,极为怪异,但他和宋师竹都觉得要是真有洪水发生,却是一个真的救命之物。
当时宋师竹一口气就从一个老农手里高价买了五个,除了他外,另外四个是为家里留守的下人备的,就是担心堤坝真的崩了,这些人来不及逃。
妻子心肠柔软,封恒也有些触动,就是他第一回试背的时候,真真觉得无奈。
也忒难看了。
许是看出他的排斥,宋师竹离开前便好几回强调让他不要怕人笑话。
封恒一开始勉强带上了堤坝,可是上了堤坝的官员就算几日不睡,眼冒红丝,举着雨伞,穿着衰衣,总还是一幅儒雅打扮,就他在背后背着一个大葫芦。他背了两回后,便把葫芦收起来放在马车里。
李先生也想起封恒的那个大葫芦了,说起来,他看了几回,心里都觉得十分无语,没想到最后还真派上用场了。
此时他摸了摸胡子,也只能称赞一句准备充分,又道:“你再把你怎么算出蚁穴主巢的位置的过程再说一遍,当时我没听明白。”
当时河道总督已经着人在堤坝前围了一圈沙袋,就是怕堤坝什么时候被水灌得太过,塌陷会引起洪涝了。可是白蚁这种东西不同于别的虫类,要是一个弄不好把蚁窝砸成两把,这些小东西会在堤坝上到处迁移扩散。
没有挖出所有蚁巢,这一回抢险行动都不能算是成功。
到了后面众人讨论如何移除蚁穴这一步时,封恒原先一直默默无闻的,突然便上前提起意见了。在场的人里,高总督是戴罪立功之身,旁人便没有品级比他高的,李先生虽不明白弟子为什么要这么极力争取,甚至连责任状都愿意签,就为了一个上前除蚁的机会。可是见他不仅坚持还有理有据,还是为他说了几句话。
没想到最后还真的成了。
李先生一想起来这件事,也是觉得与有荣焉。
他目露欣慰地看着弟子,在他温暖的目光下,封恒却有些头皮发麻。
“……我当时说的都是胡诌的。”他摸了摸鼻子,坦诚道。这个答案肯定要挨骂的,可是封恒也不想编胡话骗自家老师。
李先生默了一下,突然高声骂道:“胡闹!胆子居然这么大!”
全凭胡诌,居然还敢在场签下责任状!当时他看他那么想要试一试,嘴里还许多道理,他还以为封恒是有把握才能去干,没想到居然是瞎蒙的!
想着封恒年轻气盛,许是贪图功劳,李先生心下气恼,头一回把只对外人的骂功对弟子展示了一边:“你有报险功劳在前,朝廷的嘉奖肯定少不了,可你这般冒进,到头来偷鸡不成蚀把米——要是真的把蚁窝弄碎,到时候高总督肯定要把你吃了!”
朝廷上一回惩罚擅离汛署造成重大损失者,都是下了严惩,直接处死的。这回一共处理了十八位官员,其中高总督本来就有罪责在身,要是封恒弄巧成拙,他肯定顺水推舟,把罪名全安到他头上了。
其中危险非一言能概之,李先生气得又骂了他几句,最后看着封恒脸上的病容,才堪堪止住心中怒火。他看着一脸虚心听教的弟子,总觉得他还是比放纵手下擅离职守的高总督好的。
想起高总督,他又道:“高总督知道你落水后还要过来看你,你可得想想怎么回答他!”
封恒看了脸色不佳的老师一眼,小心翼翼道:“我当时在人前说的那些,再说一遍就是。”他当时和妻子在讨论这件事时,是运气先行,在运气的基础上,知道准确答案后,才又编了一套似是而非的理论,就是为了唬弄他人用的。
封恒本来也不打算这么干的,可惜当时众人讨论了三天三夜都没能拿出一个具体方案。他的五感又向来敏锐,站在堤坝上都能听到下头白蚁蚕食沙土的声音,他担心再拖下去,就算有沙袋挡在前头,堤坝也不能用了,才会挺身而出。
听到封恒有所准备后,李先生才缓了一缓:“你有准备便好。”
封恒笑了笑,他已经想好了,要是有人想把这套方案用在别处,他大可以说琼州河堤坝环境特殊,除了这里便不适用于其他地方。
李先生想了想,又道:“要是高家人想要送你礼物,你别推辞。”弟子家境也不甚富裕,该收的还是要收。
某种程度而言,封恒真是救了河道衙门上下所有人的命,要是堤坝出事,高总督连身家性命都要没了,可如今虽然惊险,起码不会伤筋动骨。
封恒却觉得自家先生这性子实在嫉恶如仇。这些日子哪怕高总督一直做出一副认错受罚的模样,一想到堤坝崩塌会造成多少损失,又有多少百姓因此丧命,李先生便对高总督没有好脸色。
李先生想了想,又道:“你昨日突然跌入河里,是有人动了手脚”他心中翻滚着各种阴谋,昨日封恒掉水时,身上刚好没有背着他那个大葫芦,还是他身边的小厮聪明,直接便把绑了绳索的葫芦扔到河里,才救了封恒一命。
这回这件事中自己得罪了不少人,那些人弄不了他,要是想直接想要弄死他的弟子,也不是不可能的。
封恒摇头:“那一块的泥土被雨水泡得松涨了,是我一时不慎,站错了地方。”
危险发生时,雨初初停下,他刚好抬头一看,见着众人的站位,正好和画册里的一分不差,立时当头淋下一盆冷水,也算他反应快,对马车旁的封印使劲大喊。
否则封印再迟缓个片刻,他便要被水里湍急的涡旋带走了。
叫人不寒而栗的是,在封恒落水后有会水的河兵下去查看,说是那一片河底长着许多茂密的河草,要是一个不注意被缠住脚,险情便是一瞬间的事情。
虽然弟子这么说,可李先生心里还是有些怪异,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又嘱咐了他一番好好休息,才想着让人彻查此事。
因着李先生留在府城里,李家便留下了宁氏这个少奶奶主持家务。她看着公公一日三回过去探望封恒,心里却觉得十分不甘心。
这一回公公的这个弟子真是占尽便宜,宁氏心里着实觉得李望宗对封恒太好了。
李氏一族里不是没有可堪培养的族人,可公公却把一腔心血都放在外人身上,把他带在身边,为他铺路,封恒这一回能在那么多大人面前得脸,不还是因着公公的面子吗
想着自个的丈夫在京中当着一个破翰林,公公却为一个弟子尽心尽力的,宁氏便觉得十分不忿。
家里主母对客人观感如何,直接影响到客人在府里的待遇。
封恒第二日瞧着下人故意把放凉的中药递上来,便知道他该回家了。叨扰了老师这么多日子,封恒也觉得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