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 阮闲并不清楚那仿生人脑子里转着的念头。
这次洛剑已经透露了足够多的讯息, 穷追不舍只会让人觉得可疑。阮闲不再说话,他走远了些,将那本淡金色封皮的日记内容认真刻在脑子里。
黎涵八成是第一次接触反抗军以外的陌生势力, 阮闲走得足够远后,她才勉强克服紧张, 将马车成功构建出来, 还附加了两只肥嘟嘟的鸽子。
“小涵, 紧急通知城里的人, 让他们先行离开。”在车后坐稳, 洛剑冷静地下令。
黎涵偷偷扫了坐在附近的阮闲一眼,咽了口唾沫。阮闲对那种不算友善的眼神习以为常,索性又往洛剑那边靠了靠。就算自己某种意义上算是救了她,在那女孩眼里, 自己仍然是某种未知的危险。
她指挥鸽子飞走时, 手仍然在抖。
“别往心里去。”发觉了阮闲的动作, 洛剑开始低声打圆场。“她不是不感谢你,只是不太习惯自己不能理解的东西。”
“我不介意。”这次阮闲没说谎。
这姑娘年纪看起来比季小满还小些, 又是在这个温室般的地方长大,能加入反抗军估计也就凭借着年轻人的一腔热血。之前所有突发状况怕是都在洛剑的掌控之中,一切问题都能得到解释。而这次事件让她那份安全感肥皂泡似的破碎, 有点过激反应是理所当然的。
洛剑转头看向他,脸上的笑容有点复杂。
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
马车在雪上吱吱呀呀地走,烟姨在赶车, 黎涵缩在角落。路边树木稀疏,阮闲却看不见唐亦步的半点踪影。兴许是见自己得了日记,那仿生人提前离开了这里,阮闲下意识摸摸耳钉。
他并不是太担心唐亦步,反倒有种奇妙的预感——和面对死亡威胁时的灰暗自信不同——阮闲总觉得唐亦步哪怕这会儿跑去和主脑聊天,也不会在约会上迟到。
黎涵的情绪不太稳,这车走得比走路还慢。找不到蹦跶的唐亦步,缓慢后退的雪景让人昏昏欲睡,阮闲捏了把自己的大腿。
“我想要尽快离开这里,你有没有这方面的经验”现在得到了足够的情报,是思考如何离开的时候了。
可惜他等了半天,洛剑那边还是没有给出回应。阮闲以为他没听清,换了个问法:“我们怎么主动离开”
可是洛剑仍然没有回答,阮闲将视线从雪景上转开。
洛剑仍然坐在阮闲身边,没有衣物遮盖的皮肤在缓缓开裂,活像有看不见的毒虫在不断啃噬血肉。鲜血在一片苍白的世界格外显眼,洛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把脸转离了黎涵的方向。
阮闲没有慌乱地尖叫,这会儿那份游离于常人外的冷淡反倒起了效。
“扫描规格和以前不一样。”洛剑说,嘴里嘶嘶抽着气。“你们怎么处理的扫描程序”
“清除相关数据,等它自然消失。它不会有我们的记录。”
洛剑蜷起手指,手背一副被严重烧伤的模样:“看来是运气不好,这里刚巧来了大人物……扫描程序融合意味着扫描程序遇到了难以处理的对象。平时还好说,但现在……哪怕没找到可疑记录,它们宁可错杀一千,不会放过一个。”
他缓了缓,糟糕的模样没有好转的样子。
“以前偶尔会有这种情况,这回我们不幸撞了枪口。我会把你们强制弹出,抱歉,我大概被盯上了……现在它们在彻底摧毁这段记忆。”
“老洛。”烟姨没回头,声音里带着点压抑的颤抖。
“没事,死不了。小烟,你先自己撤吧。”洛剑很是平静,“希望城里那群家伙看到信跑快点,被动退出得头痛个一年半载。但好歹你们能自己离开,现在我只能顾及到他们俩。”
“先送走黎涵,我不着急。”阮闲果断表示。
他有点好奇洛剑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现在自己手里还攥着张底牌没有用掉,虽说它有点危险,可行几率还是很高的。
烟姨消失在空气中,马车渐渐停了下来。周边的雪景在逐渐变得模糊,化作一片斑驳的白色。黎涵没有选择立刻离开,年轻的姑娘嘴唇直哆嗦,眼巴巴地看着洛剑。
“你们该走了。”洛剑说。“早离开一秒,受到的冲击就少一分。”
“你打算怎么办”阮闲抱起双臂。
“我有准备。”洛剑平静得吓人。
“如果你的准备是拖时间,故意让意志被破坏,好从根本上保护脑子里的情报……我个人希望你能再考虑一下。”
一边的黎涵猛地抬头,瞪向洛剑。
“……这样所有人才会安全。”
被看穿了想法,洛剑的声音很平静,血几乎要把他身上的冬衣全部洇湿。
他可以停留在这里,让自己的意识同记忆一起消失,任由大脑被破坏。哪怕出现最糟的情况,大脑被拿去破解,他们也无法从损坏的脑中取得什么。
“作为中枢,我无法主动离开。虽说可以提前做别的准备,可治疗时间是宫思忆定的。为了保住我一个人,没必要让大家一次次冒风险被动行动。”
“你说过你有办法!”黎涵的眼泪扑簌簌往下落,这会儿她不再顾忌阮闲,直接冲到洛剑面前,一副想抱不敢抱的样子。“没有你的领导,一株雪肯定会散的。你不是说自己绝对不会有事吗”
“好孩子。”洛剑虚虚抱住她,拍了拍她的背。“没办法,有时候运气就是这么回事。”
“可你是领袖——”
“我的命不比你的贵重。”
黎涵哭得更厉害了,一边面无表情的阮闲倒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停一停。”
阮闲捏捏眉心,他知道自己应该竭力在这个悲情氛围里显得不太混账。可他最近越来越懒得伪装了。“你不想强行避难,引起更多怀疑,我能理解。不过洛先生,你不止这一个后备计划吧。”
根据关海明的说法,洛剑好歹是反抗军的潜入大师,应该不会拿自己的死作为万金油解法。
“如果只是引起一般程度的警戒,还能正常结束治疗的话。我的确有。”
洛剑的脸和手上的皮肤开始剥落,他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没有太多恐惧,声音里仅仅多了几分疲惫。
“可惜这次情况特殊,我们才进来一天,不可能等到治疗正常结束。阮先生,谢谢你出手帮忙,希望那本日记能对你们有用。”
“现在告别还有点早。”阮闲走到洛剑面前。
“什——”
洛剑只看到那年轻人扬了扬手,伴随着黎涵一声刺耳的尖叫。
脖颈处一阵凉意,随后是刺痛,最后转为剧痛。他能感受到血液在喷涌,洛剑有点怔愣,他伸出手,小心地触摸伤口。
那位“阮先生”用勺子正面划开了他的咽喉,伤口极深。
下一秒,洛剑从液体槽中猛地坐起,大口咳出肺里的药液。宫思忆正守在他的身边,表情古怪,看起来像是在担忧,又像是在开心。
洛剑茫然地打量着他,瞄到对方口袋里露出一角的注射器。
不远处,黎涵正扒着液体槽的边缘,眼泪仍然没有止住。那个姓阮的年轻人同样坐起身,一副愤怒的模样。
“你……”洛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幸亏我知道你和阮立杰有点矛盾,提前在一边看着。这不,出事了。”
宫思忆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毕竟这是你们第一次进行联合治疗。末日幻想里不会有什么好地方,年轻人还是火气盛。我会好好处理阮立杰的。”
洛剑试图向“阮立杰”投去疑惑的眼神,然而那个年轻人的演技十分了得。硬是一次都没有和他对视,活像他们之间真的爆发了什么不可解决的仇怨似的。
在机械助理的监视下,那人慢悠悠套上束缚衣,随后被绑了个严实,迅速带离治疗室。黎涵还在哭,药水顺着洛剑完好的皮肤滑下,淌过手指,一滴滴落在地上。
“你们早点回去休息吧。”宫思忆笑道,“好好睡一觉比什么都强。”
“阮立杰他……”
“他会被转移到禁闭区,直到情绪稳定下来。放心,之后我不会再让他参与联合治疗。”
洛剑慢慢握紧拳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此刻的感受。宫思忆完全在避重就轻,这完全不是火气盛不盛的问题。
自己是联合治疗的记忆提供者,精神世界的中枢。为了防止恶性医疗事故发生,对于像阮立杰和黎涵这种协同治疗的病人,情绪指数检测比真实世界还要严密许多。
理论上,哪怕自己的记忆正处于湮灭边缘,阮立杰也做不到对自己主动下杀手。在他对自己产生强烈攻击意识的一瞬间,系统就会自动将他弹出。
但他用那把勺子直接划开了自己的咽喉,没有受到任何阻碍。</p>
<strong></strong> 要做到这样的程度,除了规避系统情绪监测的手段,还必须百分百确认宫思忆恰好在现场,而不是用系统自主管理——情绪监测出问题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就算阮闲划开自己的喉咙,系统也需要将这个异常率先反馈给宫思忆,提醒宫思忆处理。